铜镜在袖袋里持续发烫,像块烧红的铁片贴着肋骨。柳含玉没掏出来看,只用左手压了压袖口,脚步没停。
她刚拐进理刑司后巷,老周就从门房里探出头:“又来了。”
“谁?”
“鬼市那边,今早又摆出三尊流泪的傀儡。开封府派了人去查,转头就说‘民间奇巧,不足为案’。”老周嘬了口旱烟,“可那傀儡流的‘泪’,是玉片雕的。”
柳含玉站定:“什么玉?”
“昆仑子玉。三年前大理寺监牢登记失窃的那批。”
她眉心一跳:“那批玉不是说用在皇陵修缮上?”
“正是。”老周吐出一口烟,“可现在,全镶在鬼市的傀儡眼眶里,一滴一滴往下掉。”
柳含玉转身就走:“备马。”
“你不去换身衣服?”老周在后面喊,“你这官服上还沾着密室的灰。”
“没空。”她头也不回,“灰不灰的,又不会说话。玉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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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柳含玉已混进鬼市外围。她裹着胡商常穿的褐袍,兜帽压得极低,手里拎了盏琉璃灯。
傀儡摆在最靠外的摊子上,三尊并排,脸朝外,眼眶里嵌着薄如蝉翼的玉片,灯光一照,玉层透出血丝般的纹路。
她蹲下身,把琉璃灯举到傀儡眼前。
“客官看中了?”摊主凑过来,“这可是吐蕃来的秘法,傀儡通灵,夜里会自己流泪。买回去供着,能避邪。”
“避什么邪?”她问。
“自然是……”摊主话没说完,柳含玉突然伸手,指尖在玉片边缘一刮。
“咔”一声轻响,一片玉屑落下。
她捏起那片碎玉,对着灯照了照,纹路与大理寺失窃玉料的登记图样完全一致。
“这玉,你从哪儿收的?”她问。
“这我可不能说。”摊主赔笑,“行有行规。”
柳含玉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放在摊上:“我只问一句——最近,有没有吐蕃商人来卖过这东西?”
摊主眼神闪了闪:“有是有,可人早走了。听说押进大牢了。”
“押进大理寺?”
“三班衙役接手的,昨儿晚上送进去的。”
柳含玉收回手,铜钱没拿,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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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理刑司的路上,顾尘疏等在街口,手里抱着皮卷。
“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他笑嘻嘻地迎上来,“鬼市傀儡背后,影子里映出个人影,袖口绣着吐蕃鹰纹——跟你刚说的那商人一模一样。”
“人已经被押进牢了。”柳含玉道。
“可我刚从大理寺外绕了一圈。”顾尘疏收了笑,“三班衙役说,昨夜押人进去,今早牢房完好,人却不见了。铁栏底下,留了枚狼牙。”
“狼牙?”她脚步一顿。
“刻着点东西,像是星图。”顾尘疏从怀里掏出一张速写,“我拓了影,你看看。”
柳含玉接过纸,指尖抚过那枚狼牙的轮廓。她没说话,只把纸折好,塞进袖袋。
“你不问星图是什么?”顾尘疏挑眉。
“现在问,也看不懂。”她说,“先查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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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刑司内,老周正翻着一叠残卷。
“查到了。”他头也不抬,“三年前那批昆仑子玉,编号‘庚戌三七’,确系调拨皇陵修缮。经手人三个——工部主事赵元礼,监工李守义,押运校尉孙奎。”
“他们现在在哪儿?”
“全死了。”老周翻到下一页,“赵元礼,去年冬暴毙,报的是心疾;李守义,前月溺亡于家中浴桶;孙奎,三天前,夜里摔下楼梯,后脑着地。”
柳含玉盯着卷宗:“死因都记为‘急症’?”
“对。可听雪楼刚送来一份名单。”老周从案底抽出一张纸,“二十年前‘柳家灭门案’的幸存者,一共七人。这三个,全在上面。”
她接过名单,一眼扫过,手指在三人名字上停住。
“巧合太多了。”她说。
“玉料通皇陵,死者连旧案。”老周眯眼,“你觉不觉得,有人在清人?”
“不是觉得。”柳含玉将名单折好,“是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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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理刑司密室。
柳含玉将那枚狼牙放在案上,取出袖中铜镜,斜斜一照。
镜面反光打在狼牙上,牙身刻痕在特定角度下拼出四字:“艮位三折”。
她瞳孔一缩。
“艮位三折”——皇陵东侧隐道的古称,只有修陵工匠和钦天监才用的叫法。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把狼牙翻了个面,重新照了一遍。
字迹还在。
她缓缓将狼牙装进证物匣,锁好,推到案角。
“老周。”她开口。
“在。”
“查那三个死人,死前七日,有没有人探监或递食。”
“大理寺的牢?”
“对。”
“你怀疑有人借牢狱之名,行灭口之实?”
“我只是想知道。”她声音很平,“一个被押进牢的人,能不能同时出现在鬼市。”
“可那商人真失踪了。”老周道,“牢房没破,守卫没换,人就这么没了。”
“那就更该查。”她说,“人不会飞,只会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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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顾尘疏又来了,手里多了份听雪楼密档。
“你要的。”他把卷宗放在她面前,“二十年前灭门案活下来的人,后来有五个接触过皇陵工程——三个死了,两个调去边关,至今未归。”
柳含玉翻开卷宗,一页页看下去。
突然,她停住。
“这个李守义。”她指着名字,“他死前半个月,曾向大理寺申请调阅‘庚戌三七’玉料档案。”
“他一个监工,查这个干什么?”
“也许他发现了什么。”她说,“也许他发现,那批玉不该出现在鬼市。”
顾尘疏皱眉:“可他死了。”
“所以他没来得及说。”
她合上卷宗,抬头看顾尘疏:“你再跑一趟鬼市。”
“还扮胡商?”
“不。”她说,“这次,你去问那个摊主——有没有人,专门收这些流泪的傀儡?”
“买回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站起身,“但有人费尽心思,把皇陵用的玉,雕成眼泪,挂在傀儡眼里。这不为卖钱,是为传话。”
“传给谁?”
“传给看得懂的人。”她将证物匣往怀里一塞,“比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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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顾尘疏回来了,脸色不太对。
“摊主不见了。”他说,“摊子空了,傀儡也没了。”
“人呢?”
“邻居说,昨夜听见争吵,今早就没人了。”
“争什么?”
“不清楚。可我在他摊子底下,捡到这个。”顾尘疏递过一块布角,上面沾着点暗红,“像是血,又不像。”
柳含玉接过布角,指尖捻了捻,凑近鼻尖。
没有血腥味。
她从针囊里取出一根银针,轻轻一刮,刮下一点粉末,放在纸上。
“这不是血。”她说,“是朱砂。”
“朱砂?”
“写符用的。”她眯眼,“或者,标记用的。”
顾尘疏一愣:“你是说,有人在用朱砂,标记这些傀儡?”
“也许。”她将布角收好,“也许,每一尊流泪的傀儡,都指向一个人。”
“谁?”
“二十年前,该死没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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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理刑司后院。
老周拿着一份新查的记录来找她。
“查到了。”他声音压得极低,“那三个死人,死前七日,都收到过同一家食铺送的夜宵。铺子叫‘老孙记’,就在大理寺后巷。”
“送什么?”
“一碗面,一碟腌菜,外加一壶酒。”
“酒?”
“对。孙奎最爱喝这个,说是家乡味。”
柳含玉眼神一冷:“哪家铺子,能往大理寺的牢里送酒?”
“没人能。”老周道,“可记录上,确实有‘老孙记’的签收章。”
“假的。”
“八成是。”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那铺子现在还在?”
“在。今早还开门了。”
“明早。”她说,“你带人去查‘老孙记’,别惊动官府,自己动手。”
“你要我去抄铺子?”
“不。”她摇头,“我要你查灶台。”
“灶台?”
“能送酒进去,说明有人能进出大理寺后巷。而能长期进出的,只有送菜的、运泔的、清厕的。”她冷冷道,“但凡走这条路的,鞋底都会沾灶灰。”
老周点头:“我明白。”
“还有。”她从怀里取出证物匣,“这枚狼牙,你拿去,比对一下‘老孙记’的刀具。看有没有能刻出这种纹路的刻刀。”
“你怀疑那铺子老板,就是失踪的吐蕃商人?”
“我不知道。”她说,“我只知,狼牙上的‘艮位三折’,是皇陵的路。而这条路,不该由一枚狼牙来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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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将至,东方微亮。
柳含玉坐在案前,铜镜摆在面前,镜面朝上,映着屋顶的横梁。
她没看镜中影像,只用手轻轻转动镜面,让光线在狼牙刻痕上来回扫过。
“艮位三折……”她低声念着,“三折,是三道弯?还是三个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顾尘疏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新画。
“我查了鬼市所有摊位的交易记录。”他把画放在她面前,“发现一件事——那三尊流泪傀儡,被人买走了。”
“谁买的?”
“买家留的名字是‘谢’。”顾尘疏顿了顿,“用的墨,是朱砂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