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蹲在那滩暗红液体前,指尖捻了又捻,鼻尖一抽。老周蹲在她旁边,烟斗都没点,就那么干咬着嘴。
“味儿没变。”她低声说,“还是药酒混着烂肉的味,可这丝……比密道里那根细。”
老周眯眼,“你不会又要拿它去验吧?大理寺刚把你当邪祟押了,再拿根黏丝回去,他们非说你炼蛊不可。”
“他们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她直起身,袖子一甩,把那丝线裹进油纸,“我只管查,不管听。”
两人刚走,那盏红灯笼突然“啪”一声,灯罩裂了道缝,红蜡油似的往下滴,滴到一半,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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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门口换了人。
穿差役服的两个汉子,一个站得笔直,一个靠墙打哈欠,眼神却都不往正门瞧。柳含玉走过去,火签一亮,那打哈欠的立马站直,可手还插在袖子里。
她没说话,火签递过去,指尖在门框下沿轻轻一划,银针尾端在木头上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白痕。
“三日后复验。”她说完就走。
老周跟在后头,压着嗓子:“你留记了?”
“嗯。”她点头,“要是夜里有人动尸,针痕断了,木刺翘起来,一摸就知道。”
“可你要真三日后才来,他们今晚就能把尸首换了。”
“所以我不等三日。”她脚步没停,“子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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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义庄。
老周撬开后窗,两人翻进去。月光从破瓦漏下来,照在那几口陶瓮上,瓮口封着的油布没动,可瓮底的影子歪了。
柳含玉掀开最近的那口,胎儿尸身还在,关节处黏液泛着油光。她抽出银针,轻轻一刮,针尖沾上一点金粉似的星点,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不对。”她皱眉,“上次没有这个。”
老周凑近,“金粉?哪来的?”
“不知道。”她把针尖凑到眼前,“黏合剂里多出来的东西,像是从别的地方蹭上的。”
“京城哪家用金粉封尸?棺材铺不用,药铺也不用……”
“司天监用。”她突然说。
老周一愣,“你说什么?”
“他们炼星仪,镀金层薄如蝉翼,碎了就成粉。对外说‘不外流’,可谁信?”
她收针入囊,冷笑,“我倒要看看,这金粉是不是从他们墙砖缝里刮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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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顾尘疏就来了,手里卷着皮纸,一屁股坐在她案上。
“哎哟,昨夜那场好戏,全城都传遍了。说你拿人舌头当证据,吓得大理寺官员尿了裤子。”
“放屁。”她头也不抬,“他们真尿了,我还能活着站这儿?”
“啧,没尿也差不多。”他展开皮纸,“听雪楼密探昨夜跟到鬼市后巷,看见那赤脚人进了间黑屋,可等他们靠近,人又没了。只拍下个背影。”
她接过画,眉头一跳。
画上是个瘦高男人,肩左倾,右腿微跛,走路时左手总贴着墙。
“这步态……”她眯眼,“像谁?”
“像二十年前漕运总督家那个管家。”顾尘疏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那管家押盐引时,我正好在码头画过他侧影。当时他还瞪我,说‘画师不许画官家人’。”
“画出来。”她把皮纸推回去。
“你当我是神仙?都二十年了。”
“你不是人形画机?”她挑眉,“闭眼,画。”
顾尘疏翻个白眼,闭上眼,右手五指在皮纸上飞快勾勒。不到半盏茶,一张侧脸成形——方下巴,鹰钩鼻,左耳缺了小角。
柳含玉盯着看了半晌,突然抽出银针,从针囊里取出一片油纸,上面是密道里胎儿关节绑绳的拓印。
她把画和拓印并排一放,指着绳结处。
“看这儿。”
顾尘疏凑近,“双回 结?”
“你说什么?”
“哦,就是‘双回结’。”他咳了声,“西域商队特有,绑货不松,解了还能复原。我小时候见他们用过。”
“漕运管家呢?”
“他押的盐包,用的就是这种结。”顾尘疏脸色变了,“你该不会说……这傀儡师,是那管家变的吧?”
“他早死了。”她冷冷道,“发配岭南,死在路上。”
“那这人……”
“是长得像他的人。”她把画折好,塞进袖中,“查,谁想让他‘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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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漆坊、棺材行,老周一家家问。
“金粉?没见过。”
“我们用铜粉。”
“镀金的都是大庙,我们小铺子哪敢用?”
最后一家棺材行老板干脆笑出声:“姑娘,金粉封尸?你当死人是财神爷?”
老周回来,一屁股坐下,“全问了,没一家认得。”
“司天监呢?”她问。
“人家说,炼星仪镀金,碎了也回收,不外流。”
“不外流?”她冷笑,“那我针尖上的金粉,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取出针囊,倒出那点金粉,又从袖中取出一小瓶药酒——密道里带出来的。
滴一滴在金粉上。
金粉微微一颤,竟浮现出几道细线,弯弯曲曲,像星图。
老周瞪眼,“这……这是……”
“荧星膏。”她盯着那纹路,“司天监夜观天象,用这膏涂在星盘上,能显隐星。成分和这药酒里的金粉,一模一样。”
“所以……司天监的人,碰过这些尸?”
“或者,他们的东西,被人拿去用了。”她站起身,“去司天监外墙。”
“你疯了?现在去?”
“不去怎么知道墙砖有没有被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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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监外墙,青砖灰缝。
顾尘疏靠在墙边,手里皮纸摊开,眼睛闭着,手指在纸上描摹。
“砖缝间距三寸七,右起第七块,有道斜裂……嗯,还有个麻点,在左上角。”
他睁开眼,画完最后一笔。
柳含玉接过画,又从针囊里取出一点黏合剂残渣,轻轻按在画上砖缝处。
“对上了。”她声音冷下来,“纹理完全吻合。这黏合剂,封过司天监的墙砖。”
“所以……”老周吸了口冷气,“胎儿尸体,是从司天监运出来的?”
“或者,”她缓缓道,“有人从司天监挖了砖,拿去封尸。”
“谁干的?”顾尘疏问。
“想让漕运管家‘复活’的人。”她把画折好,扔进火盆。
火苗窜起,照亮她半边脸。
“二十年前,那管家为什么死?”
“押盐引时遭劫,人货俱失,被定为渎职,发配。”老周说。
“可盐引呢?找到了吗?”
“没。”
“那他是真渎职,还是被人栽赃?”
没人说话。
火盆里,画纸烧到一半,那张酷似管家的脸在火焰中扭曲,只剩一只眼睛还清晰。
柳含玉盯着那火,忽然说:“查当年盐引案的卷宗。”
“大理寺封了。”
“那就偷。”
顾尘疏一愣,“你认真的?”
“我什么时候不认真?”她抬眼,“你不是说你画过他?画当年押盐引的场面。”
“我……”
“画。”她盯着他,“我要知道,那天,谁在码头看着他走?”
顾尘疏咬牙,又闭上眼。
笔尖在皮纸上沙沙响。
柳含玉站在火盆边,指尖轻轻敲着针囊。
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老周低声问:“你真打算查司天监?”
“不是打算。”她看着火里那只剩半张的脸,“是已经开始。”
火盆突然“噼啪”一声,火星溅出,落在她袖口。
她没动,任那火星烧了个小洞。
顾尘疏睁开眼,把画递过来。
画上,码头晨雾,漕船靠岸,管家站在船头,身后是盐包。
而岸边人群中,一个穿灰袍的男人,正抬头看着他。
那人侧脸,和画中管家,有七分相似。
柳含玉伸手接过,指尖在那灰袍人脸上一划。
“不是他。”她低声说,“是长得像他的人。”
老周咳了声,“二十年前那管家,早被发配岭南,死在途中。”
她没说话,把画扔进火盆。
火焰猛地一蹿,灰烬腾空,打着旋儿,朝司天监方向飘去。
她转身就走。
顾尘疏在后头喊:“你去哪儿?”
“查。”她头也不回,“谁要让他‘复活’。”
老周追上去,“那金粉呢?司天监那边……”
“等。”她停下,从针囊抽出一根银针,针尖在指尖一划,血珠渗出。
她把血抹在针身上,对着天光一照。
针尖血光里,隐约浮现出星图纹路。
她眯眼看了两秒,收针入囊。
“他们以为收走陶丸就完了。”她冷笑,“可他们忘了——”
她抬眼,望向司天监高墙。
墙头一只乌鸦突然展翅,飞向灰蒙蒙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