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飞走后,柳含玉没回府衙,直接拐去了城西老周住的那间塌了半边墙的旧屋。
老周正蹲门口啃烧饼,见她来了,嘴都没合上:“这么快就查司天监?你当我是地鼠?”
“不是让你挖墙。”她从袖中抽出那根银针,针尖还沾着点血,“你记得昨儿我拿药酒试金粉,显出星纹?”
“记得,荧星膏那玩意儿。”
“我拿血混着再试了一次。”她把针递过去,“星图动了,往西北偏角移了三寸。”
老周咬了半截烧饼卡在喉咙,咳两声:“你是说……司天监外墙底下,有东西在吸这膏?”
“不是吸,是应。”她蹲下来,拿根枯枝在地上划,“荧星膏遇血生纹,是感应。昨夜那纹路收得急,像被什么压住了。我顺着最后指向,推了三刻钟,定在西北角第三棵槐树底下。”
老周瞪眼:“你拿命算出来的?”
“我拿理算的。”她把枯枝往地上一插,“你带铲子,今晚挖。”
“你疯了?那是司天监地界!踩错一步就是‘窥探天机’,砍头都不带审的!”
“那就别让人看见。”她站起身,“子时三刻,守夜人换岗,西北角巡铃空十二息。你从槐树根下斜着掏,三尺为止。”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你娘要是知道你拿她教的血针法去挖人家墙角,非从坟里跳出来打你。”
她没接话,只拍了拍他肩:“别带火折子,用竹 lante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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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槐树底下。
老周撅着屁股趴坑边,手里小铲子一寸寸往外抠土。柳含玉蹲在三丈外的柴垛后,手里捏着块湿布,随时准备捂人嘴。
“三尺了。”老周压着嗓子喊,“再挖就塌了。”
“再往下,半尺。”
“你真信那血能指路?”
“不信血,信反应。”她头也不回,“荧星膏只对司天监炼的金粉起效,昨夜显纹,说明底下有同源物。你挖的就是它。”
老周咕哝一句,又往下掏。忽然“当”一声,铲子碰上硬物。
“有货!”
他扒开浮土,一块巴掌大的铜牌露出来,锈得发绿,边角还沾着黑泥。
柳含玉快步走来,蹲下身,拿银针轻轻刮了刮牌面。
“黏合剂。”她眯眼,“和胎儿关节上的一样。”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司天监的人拿这玩意儿封墙?”
“不。”她把铜牌翻过来,“是有人挖出来,拿去用了。”
她从针囊取出手帕,把铜牌包好:“回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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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后屋,灯下。
老周拿醋一点点刷铜牌,锈屑簌簌往下掉。柳含玉站在旁边,手里银针转得飞快。
“显字了。”老周低声说。
牌面上阴刻八字:“天机藏形,命定其位”。
底下一行小字:“癸未年,正月十八,镇基”。
“仁宗登基元年。”她眉心一跳,“这牌是那年埋的。”
老周继续刷内圈,忽然手一抖:“哎?”
一行更小的字浮现出来:“柳氏女,生于癸未年七月初九子时”。
屋里静得能听见醋滴落的声音。
柳含玉盯着那行字,手指一顿,银针差点扎进掌心。
“你……”老周抬头看她,“这是你?”
她没答,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小册子,封皮写着《产育记》。翻开内页,一行墨字清清楚楚:“七月初九子时,女,名含玉。”
和铜牌上,一字不差。
“这册子……是你娘留的?”老周声音发紧。
她点头:“她临死前塞我枕头底下。”
“那你爹……报过户籍吗?”
“没。”她嗓音有点哑,“他那年刚被贬,怕牵连,连出生都没登记。我是三年后才补的籍。”
老周吸了口凉气:“那司天监……怎么知道你生辰?”
她没说话,手指慢慢摩挲铜牌边缘。
“这牌,”她忽然问,“什么规格?”
“镇基用的。”老周咽了口唾沫,“皇陵、星台、钦天监主殿才配埋。而且——”他顿了顿,“从不刻人名。顶多写个‘镇煞’‘安基’,谁家敢把活人生辰刻上去?这不是招祸吗?”
“除非,”她低声说,“他们觉得这人生来就该被镇。”
老周猛地抬头:“你别瞎想!这肯定是局!有人故意埋这牌,引你上钩!”
“怎么引?”她抬眼,“生辰八字,错一个干支都是废。谁能在二十年前就编出我娘记在产育册上的时辰?”
“那……那也可能是巧合!”
“癸未年七月初九子时,全京城有几个?”
老周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把铜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问:“这牌埋下去的时候,是要封进地基里的吧?”
“对,得用黏合剂固定,防止移位。”
“那为什么会被挖出来?”
“除非……”老周声音低下去,“有人要拆这基。”
她盯着牌面,忽然道:“查仁宗元年,司天监所有‘镇基’记录。看还有谁被刻进去了。”
老周一愣:“你怀疑不止你一个?”
“如果只是我,”她把铜牌往桌上一放,“那就是冲我来的。可要是还有别人……那就是规矩被人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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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义庄。
老周捧着一叠发黄纸页进来,手有点抖。
“查到了。”他把纸摊开,“仁宗元年,司天监共埋铜牌七块。六块只写年月,唯独你这块,多了生辰。”
她目光扫过名单,忽然停住:“等等。”
她抽出笔,在空白处写下:“癸未年七月初九子时”。
“再查这天,司天监有没有别的记录?比如……星象异动、祭祀、工匠入档?”
老周摇头:“没有。那天连日志都没记,像被抹了。”
“不对。”她皱眉,“七月初九,我出生。我娘是难产,半夜才生下我。她记了时辰,是因为接生婆说‘此女带煞,需压命’。”
“所以……”老周声音发沉,“司天监也在同一天,给你立了牌?”
“不是立。”她盯着那行字,“是预埋。”
老周一震:“你意思是……牌是正月十八埋的,可七月初九还没生人,他们怎么知道?”
屋里静了几息。
她忽然抬头:“查当年埋牌的工匠。看有没有人活到现在。”
老周翻了两页,忽然停住:“有个姓陈的,是主匠。记录写他三年后暴毙,可……”他眯眼,“验尸报是我签的。”
“你验的?”
“对。当时尸首送来,说是中风。可我一摸,关节僵硬得不像活人死的,倒像……被药泡过。”
她眼神一厉:“现在他在哪?”
“烧了。按司天监规矩,沾过镇基物的工匠,死后得火化,骨灰撒在监外槐树下。”
“哪棵树?”
“西北角那棵。”
她猛地站起身:“就是我们挖铜牌那棵。”
老周脸色发白:“你是说……他死了,牌却还在?”
“不。”她声音冷下来,“是牌先埋了,人后死。他们用活人祭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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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柳含玉坐在案前,手里银针一下下戳着桌面。
老周端了碗热茶过来:“喝口,别熬了。”
她没接。
“我反复想。”她盯着针尖,“我查案,靠证据。银针刮过皮肉,血流出来,是毒是伤,一验便知。可现在,证据告诉我——二十年前,我还没生,就有人知道我会生。”
老周搓了搓脸:“也许……是巧合?”
“证据从不说谎。”她抬头,“可它现在告诉我,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一块铜牌钉住命。”
“那你就信?”老周突然火了,“你娘教你验尸,是让你信命的?她死得冤,你不认命,一路查上来。现在倒好,一块破铜牌,就把你钉住了?”
她手指一顿。
“你娘若在,”老周声音低下来,“定说——命可乱,案不能错。”
她闭了闭眼,把银针插回发髻,重新束紧官帽。
“你说得对。”她提笔,刷刷写下三行字:
一、查仁宗元年司天监埋牌工匠名录,重点追查陈姓主匠亲族。
二、调皇陵当年监工名册,看是否与司天监工匠重叠。
三、密令听雪楼,查癸未年七月初九,京城有无其他同生辰者,或当日异象记录。
写完,她把纸推给老周:“送去。”
老周接过,刚要走,她又开口:“等等。”
她从怀中取出铜牌,放在灯下。
“这牌,”她低声说,“为什么是我?”
老周没答。
她伸手,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小字:“柳氏女,生于癸未年七月初九子时”。
铜牌冷得像冰。
她忽然问:“你说……它是在等我,还是在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