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刚踏进理刑司大门,手里还攥着那张从城南艾条摊上换来的纸条。她没来得及坐下,外头一阵铁靴踏地声就砸了进来。
三队大理寺差役,领头的举着一块铜牌令箭,上头刻着“刑狱纠察”四个字。
“奉令查案!”那人声音硬得像锤子敲铁,“柳官人经手之‘赵九章案’,验尸记录涉嫌篡改,现需封存全部关联证物,即刻执行。”
她脚步一顿,指尖一缩,把纸条迅速塞进袖袋深处。
老周正蹲在廊下磨刀,听见动静抬头,烟斗都没点,只眯眼看了她一眼。她不动声色地朝义庄方向偏了偏头——老周立刻起身,慢悠悠往里走,像是去换把更钝的刀。
“赵九章案?”柳含玉站定,声音不急,“那是三年前旧档,死者为司天监杂役,死因是酒毒攻心,关节黏合剂含星砂,我当日验完就报了大理寺备案。”
“备案归备案。”差役头儿冷笑,“可有人举报你私自修改结论,把‘中毒暴毙’改成‘外力致死’,意图牵扯司天监。”
“谁举报的?”她问。
“御史台三位大人联署,还能有假?”
她没动,只轻轻拍了拍腰间银针囊:“既然要查,不如当面核对。你们拿来的‘原档’在哪儿?”
差役递上一份卷宗。她接过翻开,第一眼就盯住了墨色。
“这墨。”她抬起眼,“是今春工部新供的松烟,带朱砂调的,专用于钦天监文书。大理寺三年前的案卷,用得着这种墨?”
对方一愣。
她继续翻,纸张也新得过分,边角没卷,折痕是刚压的,连指印都还没留下几个。
“你们给的这份,是昨夜才写的吧?”她合上卷宗,往桌上一放,“真正的原档,我记得右下角有茶渍,因为那天我边写边喝老周煮的苦茶,还滴了一滴。”
差役脸色变了。
“来人!”她扬声,“把老周手里的原始手记拿来。”
不多时,老周慢吞吞出来,手里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封皮油乎乎的,像是被卤味汤浸过。
她接过翻开,果然右下角一摊褐色茶渍,边上还有一小块蜡滴——那天灯油不稳,滴下来她懒得擦。
“这才是我当日写的。”她把两本并排一摆,“你们那份,干净得像刚从库房领出来,连个指纹都没有。真要造假,也该做旧些。”
围观差役开始交头接耳。
她又翻到关键一页:“死者右膝黏合剂含星砂,夜间微光可见。这在当年是机密,连大理寺都没报全。你们这份假记录里,偏偏漏了这一条——若真看过尸,怎会不知星砂入骨,夜能发光?”
没人接话。
她冷笑:“所以,不是我改了记录,是有人想用假档,把我钉死在‘擅改死因’的罪名上。”
差役头儿脸色铁青,正要开口,外头又进来一队人,领头的是御史台一个姓孙的官员,手里捧着三份红印联署。
“柳含玉!”那人一拍桌,“不止一人指证你!三位同僚已联名作证,称你曾私下授意修改尸检文书,淆乱刑名,罪责难逃!”
她扫了一眼那三份签名。
忽然笑了。
“孙大人,您这三位同僚里,有一位姓李的,惯用左手写字,对吧?”
孙御史一怔:“这……是又如何?”
她抽出其中一份签名,指尖一推:“您看这笔顺。‘李’字起笔从右到左,收尾拖向右侧,是右利手的写法。可那位李大人,上次在公堂上签供词,墨都蹭到手背上,因为他左手执笔。”
她抬眼:“这签名,是别人代写的吧?”
孙御史脸色一白。
她不等他辩解,转身对身旁书吏道:“调出大理寺档案库出入簿,查昨夜子时前后,可有卷宗进出记录。”
书吏翻了片刻,回道:“昨夜子时,确有一份‘赵九章案’补录卷宗入库,登记人为书吏张六。”
“叫张六来。”
人很快带到,是个瘦脸青年,站都站不稳。
“昨夜是你开库入库?”
“是……是小的。”
“库门锁呢?”
“照例开了。”
她转向老周:“你去看过库门,说说,那锁什么样。”
老周慢悠悠道:“铁锁生锈,铰链卡死,我前日去交旧档,推了三下才拉开。这种锁,半夜开一次,锈屑就得掉一地。”
她盯着张六:“那你昨夜开门,可听见响动?地上可有锈渣?”
张六张口结舌。
她冷声:“若没开门,卷宗怎么进去?若开了门,怎会毫无痕迹?除非——有人拿钥匙,从里头开了门,让你在外头做个样子。”
张六腿一软,差点跪下。
这时,大理寺少卿亲自到了。
他一来就挥手:“够了!档案管理确有疏漏,但这不是柳官人脱罪的理由。她身为理刑司主官,下属出事,岂能无责?”
她看着他:“少卿大人,您是想压下这事?”
“我是秉公而断。”他板着脸,“两名书吏已认错,愿意顶罪。你若识相,就主动请辞,免得闹大。”
她没动。
少卿又道:“你一个女官,执掌刑狱本就惹议,如今众证一口,你还想硬撑?”
她忽然笑了:“众证?假证都破了,还叫众证?两位书吏顶罪?他们连星砂都不知是何物,能写出验尸记录?”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昨夜赶工的摹画,比对了张六的笔迹与司天监密信上的签押。
“这张六,三年前在皇陵档库当过差,后来被调走,只因他识得钦天监专用墨的调配比例。”她把画纸往桌上一拍,“他写的字,和裴明玄亲信的签押,笔锋转折处一模一样。大人,您说,这人真是‘小吏’?还是有人借他之手,往大理寺塞假证?”
少卿脸色终于变了。
他盯着那张摹画,半晌不语。
她没再逼问,只把原始手记收回怀里,对老周道:“那坛药酒,还有铜牌,都收好了?”
老周点头:“在义庄最底下那格,裹了油布,泡在卤水缸里。谁也想不到那儿藏东西。”
她嗯了一声,转身朝外走。
少卿在身后喊:“柳含玉!这事没完!”
她停下,没回头:“我知道没完。但下次,别用这么糙的假货。星砂都敢漏,真当天下仵作都瞎了?”
她走出大门,天色阴沉。
顾尘疏靠在墙边,手里转着画笔,见她出来,扬了扬眉:“查完了?”
“查了一半。”她把摹画递给他,“再比一次。这张六,除了笔迹,还有没有别的痕迹和钦天监对得上?比如印章、腰牌、出入令?”
顾尘疏接过,眯眼看了看:“你怀疑裴明玄的人,早就混进大理寺?”
“不是怀疑。”她声音冷下来,“是确定。假证能进档案库,说明钥匙在他们手里。而能改案卷、换证词、拉御史台下水——这哪是小吏干得出来的?”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你这是要掀屋顶了。”
“屋顶早该掀了。”她盯着大理寺大门,“他们以为用个假案就能压我,却忘了我查案,从来不止看一张纸。”
老周从义庄出来,默默递给她一个布包。
她打开,是那块铜牌,还有半坛药酒。
“接下来去哪儿?”老周问。
“先回司里,把今日对质全记下来。”她把布包收好,“然后——查张六过去三年的行踪。他不是孤身一人。背后那条线,一定连着更早的案子。”
老周点头,忽然低声道:“你娘当年查的那些事,是不是也这么被人抹掉的?”
她没答,只把铜牌攥紧了些。
指腹擦过那对交叠的胎儿刻痕,冰凉。
她转身往理刑司走,脚步没停。
顾尘疏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喂,你说他们为啥现在动手?”
她脚步一顿。
“因为怕了。”她声音很轻,“我查产婆,动了根线。他们知道,再不封我的口,下一个被挖出来的,就是他们。”
顾尘疏没再说话。
她推开理刑司的门,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那本摊开的卷宗上。
她拿起笔,蘸墨,写下第一行字:“大理寺档案库,昨夜子时,异常入库卷宗一份,编号不明,经手人张六,笔迹与钦天监旧档高度相似。”
笔尖一顿,她又添了一句:“疑与三年前皇陵档库人事调动有关,建议彻查其同期调任记录。”
她放下笔,抬头看向窗外。
远处大理寺的屋檐上,一只乌鸦扑棱棱飞起,撞落一片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