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刚把那坛药酒重新封好，铜牌还在掌心发凉。她没回值房，转身进了理刑司最里头那间密室，门一关，连外头书吏翻卷宗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老周跟进来时，烟斗都没点，只把油布包往桌上一放：“东西都收妥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走？”
“他们怕我查产婆，那就偏要往更野的地方去。”她把铜牌轻轻搁在案上，抬头看向窗外——大理寺的屋檐还在，可那根她曾以为牢不可破的“规矩”，已经裂了缝。
话音未落，窗棂轻响，一片薄纸从外头递了进来，夹在竹片之间，像片枯叶。
她接过，展开一看，眉头立刻锁紧。
纸是西域那种粗麻皮纸，泛黄，边缘被药水泡过，摸着微微发黏。上头写的字歪歪扭扭，像是用炭条匆匆划出来的，根本不是中原文字。
“这写的啥？”老周凑近，“鬼画符？”
“不是鬼画符。”她指尖抚过那些笔画，“是我娘教过的一种回鹘密语，专走商路时用来传信，防官府查的。”
老周一愣：“你还懂这个？”
“懂一点。”她从袖袋里抽出母亲留下的半本残册，封皮早已磨烂，里头夹着几页手写译文，“她当年查案，追过一个西域药商，说这人往皇陵送的不是药材，是‘引子’。后来那人死了，案子压了，这书也只剩这几页。”
她一边翻，一边对照密信上的字迹，手指一顿：“有了。”
老周凑过去：“写啥？”
“商队……将携‘祭品’北上。”她低声念，“月圆夜，献于陵东古道。胎骨为引，魂归旧主。”
老周眼皮一跳：“祭品？胎骨？这不就是……”
“就是义庄里那具胎儿。”她把信纸翻过来，对着光，“写信的人，用的是松烟混朱砂的墨，和司天监那份被篡改的档案，是同一种。”
老周冷笑：“这帮人，手脚伸得可真长，从官府伸到荒外去了。”
她没接话，把信折好，放进银针囊夹层。刚收好，外头传来脚步声，不重，但节奏熟得很。
顾尘疏推门进来，手里没拿画笔，反而拎了个油纸包，一进门就笑：“哎哟，密室议事？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这时候来，就是时候。”她抬眼，“听雪楼截到这封信？”
“可不是。”他把油纸包往桌上一放，“我们的人在城西驿站外头蹲了三天，才从一个驼夫靴筒里摸出来。那家伙当晚就暴毙了，死相和咱们之前见过的‘傀’一模一样——七窍没流血，可眼白全黑。”
老周哼了一声：“又是那一套。”
顾尘疏摊手：“信是截到了，可谁也看不懂。还好你们这儿有个会翻古书的。”
她没理他的调侃，直接问：“商队现在在哪？”
“三日前出的城。”他收了笑，“走的是北线，绕开元驿站，每夜换营地，连歇脚的村子都挑没人住的废屯。”
“他们防谁？”
“防官府，防耳目，防……你。”他盯着她，“我听楼里人说，这队里有个‘通语者’，专门听口音。开封话一出口，立马会被识破。”
她冷笑：“所以他们不怕明查，就怕暗跟。”
顾尘疏点头：“你要真想插一脚，得换个身份。还得是那种，既能进队，又不会被半夜搜身的。”
她沉默片刻，忽然道：“我娘当年，查的那个西域药商，叫什么名字？”
老周翻了翻记忆：“姓阿，叫阿不都什么的……说是从疏勒来的，专运安神膏、定魂散这类药，走皇陵周边的庙会。”
她眼睛一亮：“那就有了。”
“有啥？”顾尘疏问。
“身份。”她站起身，“就说我是阿不都的遗孀，带着他留下的药膏北上，要回疏勒老家。这批货里，有几坛是他生前答应供给皇陵守陵司的‘安神引’，延误不得。”
顾尘疏吹了声口哨：“你这谎编得还挺圆。可你一个中原女子，冒充西域妇人，能过关？”
“你不是会画么？”她瞥他一眼，“给我画张身契，再弄个族老画押的印。听雪楼在边境不是有人？让他们往回递个消息，就说阿不都的妻女要归族，顺路运药。”
顾尘疏挑眉：“你还真敢往虎嘴里跳。”
“我不跳，谁跳？”她声音冷下来，“大理寺已经被人塞了钉子，司天监更是铁桶一块。现在唯一能动的线，就是这商队。他们敢用假案压我，我就敢从外头撕开他们的网。”
老周低声道：“可你这一去，要是被识破……”
“我知道。”她打断他，“所以我不会一个人去。”
她从案底抽出一张纸，正是顾尘疏前夜画的张六笔迹比对图。她指尖点着那几处转折：“他们能安插人进大理寺，我们为何不能安插人进商队？你去查查，这队里有没有谁，字迹和钦天监的人对得上。哪怕只是个记账的文书，也能当内应。”
顾尘疏看着她，忽然笑了：“你变了。”
“嗯？”
“以前你只信银针和卷宗。”他收起笑，“现在，你开始布局了。”
她没答，只把那张笔迹图推过去：“三日内，我要知道商队下一处落脚地。还有，那封信的纸，拿去比对一下，看是不是和皇陵周边用的皮纸一样。”
顾尘疏点头，收起纸张，转身要走。
“等等。”她叫住他，“再画一幅——我要一张‘柳含玉’的通缉画像，越像越好。”
顾尘疏回头：“你要自个儿通缉自个儿？”
“我要让他们以为，柳含玉还在开封。”她淡淡道，“而‘阿不都的遗孀’，只是个没人注意的西域妇人。”
顾尘疏笑了：“高，实在是高。”
门一关，屋里只剩她和老周。
她从义庄取来胎儿尸体，掀开白布，盯着那具小小的身体看了许久。
“黏合剂里，有赤砂和驼脂。”她低声说，“都是西域的东西。可开封药铺也能买到类似的。单凭这个，没法断定来源。”
老周点头：“得比对原产地的样本。”
她取出银针，从关节处刮下一点残渣，放进蜡丸，封好：“你派人，把这东西交给听雪楼的边境暗桩。让他们找当地药工辨认，看是不是出自疏勒一带。”
老周接过蜡丸，沉声道：“你真打算混进去？”
“必须去。”她把白布重新盖好，“这商队运的不是货，是‘祭品’。而‘胎骨为引’——引的到底是谁的魂？月圆献礼，献的又是什么？这些，只有跟着他们走一趟，才能知道。”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道：“你娘当年，也是这么一步步追下去的。”
她手指一紧，没说话。
“她最后……没能回来。”老周声音低哑。
“所以我得回来。”她抬头，眼神清冷，“而且，要把他们一块块掀出来。”
她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下：“拟以商队为线，溯巫蛊之源，查皇陵之秘。”
写完，合上卷宗，抬头看向窗外。
天色已暗，理刑司门口那盏灯笼刚点上，火光一晃。
她把铜牌握进掌心，冰凉的刻痕硌着皮肤。
顾尘疏推门进来，手里多了张新画：“你要的通缉令，画好了。画得我心都在抖——通缉自己，这可是头一遭。”
她接过一看，画像上的“柳含玉”眉头紧锁，眼神凌厉，悬赏金额写的是“白银五百两，活捉优先”。
她点点头：“贴去城门口，越显眼越好。”
顾尘疏笑：“你这是要给自己加戏？”
“我要让所有人以为，柳含玉还在开封查案。”她把画像递回去，“而那个‘西域妇人’，不过是风沙里的一粒尘。”
顾尘疏收起画，忽然压低声音：“还有一事。听雪楼刚传来消息——这商队沿途设有暗哨，每三十里就有一处。身份稍有破绽，人就没了。”
她嗯了一声：“我知道。”
“你不怕？”
她站起身，把银针囊系紧：“怕？怕就不会来了。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想藏什么。”
她走向门口，脚步没停。
顾尘疏在身后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她手搭上门栓，顿了顿。
“等那张假通缉令贴出去的第二天。”
门一开，冷风灌进来。
她走出去，身影没入昏暗的廊下。
顾尘疏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半开的门，喃喃道：“这女人，真是疯了。”
老周从义庄出来，手里攥着那个蜡丸，抬头看了眼天。
月亮还没圆，可阴影已经爬上了屋檐。
柳含玉走到理刑司后院，从墙角挖出一个油布包，打开，是一套赭色胡服，还有一块蒙面纱巾。
她把衣服抱在怀里，抬头看向北方。
风从城外吹来，带着沙尘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