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灌进领口的时候,柳含玉正把左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搭在骆驼鞍上的手——原本该用右手扶缰的,但她刚才下意识用了左。
这不对。
她立刻换手,右手搭上去,指节绷得发僵。不能露馅,从现在起,得像真正的疏勒妇人那样生活。她们惯用右手,中原人却总爱用左手端碗。差一点就忘了。
“阿不都家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她抬头,是守卫,披着褪色的褐袍,手里拎着根带刺的短棍,眼睛眯成缝,盯着她看。
“是我。”她答,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刻意模仿的鼻音,“夫家姓阿,名不都,疏勒城南药坊出身。”
守卫没动,又问:“你带的那几坛‘安神引’,配方是谁定的?”
来了。柳含玉心里一紧。这是真问题,答错一个字,立刻穿帮。
她不慌,从怀里掏出顾尘疏画的身契,翻到背面,指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三味主药,赤砂、驼脂、星藤。按老规矩,三比二比一,加三滴夜露,七日阴干。”
那是母亲残册里记的疏勒药商行话,她昨晚背了三遍。
守卫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手,从她腰间解下水囊,仰头灌了一口,才还回来:“味儿太淡,你们家以前都加盐。”
柳含玉扯了下嘴角:“战乱后驼道断了三年,盐运不上来,只好省着用。”
守卫点点头,终于让开路:“走吧,别掉队。”
她松了口气,缰绳一抖,骆驼慢吞吞往前走。背后,那守卫低声嘟囔了一句回鹘语,她没听清,但耳朵立刻竖了起来——这不是盘问,是传话。
她没回头,只把右手悄悄缩回袖中,用左手悄悄摸了摸藏在内袋的残册。纸页已经磨得发毛,边角卷起,可字还在。娘,你要是知道我拿你记的药方保命,会不会笑出声?
天快黑时,商队在一处干涸的河床边扎营。没人说话,各自搭毡帐、喂牲口。柳含玉被分到最外侧的一顶小帐,离火堆远,但也方便听动静。
她刚铺好毯子,外头传来脚步声。
“阿不都家的。”还是那个守卫,“通语者要见你。”
她起身,跟着他走到中央火堆旁。篝火噼啪响,一个裹着黑袍的老头坐在上首,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手里捏着一根骨笛。
他没说话,只抬起眼,盯着她。
柳含玉垂手站着,不动。
老头忽然开口,唱了一段歌。调子古怪,像哭又像笑,歌词她只听懂几个词:“背叛者”“黄沙埋骨”“血脉断绝”。
她心里一沉。
这是禁曲。母亲残册里写过:“闻者不接,见者不答,违者死。”
可现在,她要是不接,反而可疑。
她没张嘴,只抬起右手,轻轻拍了三下地面,然后用掌心朝下,缓缓压了压——这是残册里记的“封口礼”,意思是“我知此谣,我不言”。
火光跳了跳。
老头盯着她,眼神像钩子。过了好几秒,他缓缓闭眼,骨笛往地上一插,转身就走。
守卫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活下来了。”
她没应,只低头看着自己拍过地的手。掌心沾了点灰,手指微微发抖。
但她没让任何人看见。
半夜,她蜷在毡帐里,闭着眼,耳朵却竖着。
巡哨的脚步声刚过,外头传来两个压低的声音。
她立刻翻身,耳朵贴地——老周教的“听息术”,地面传声比空气清楚。
“……胎骨只是开脉的引子。”一个声音说,“真正要的是‘承命之血’。”
“那祭品呢?”
“祭品是幌子。真东西在后头那辆板车里,裹着黑布,谁也不让看。”
“听说要用至亲的骨头?”
“不止骨头,得是至亲之血滴在骨上,魂才能通。不然,仪式不成。”
柳含玉的呼吸猛地一滞。
至亲之血。
她娘死的时候,指甲缝里有药渣,和铜牌上的锈迹一样。而铜牌,是她出生那天,有人塞进襁褓的。
她娘查的案子,最后压了。她爹流放死了。她十岁进大理寺,十三岁验尸,十八岁当官——可从没人问过,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现在有人要拿“至亲之血”通魂。
她是谁的至亲?
她是谁的祭品?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把喘息压下去。外面说话声还在继续,但她一个字都听不清了,耳朵里全是血流的声音。
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慢慢把头抬起来,坐回毯子上。
帐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摸出银针囊,指尖一寸寸划过那些细针,最后停在最短的那根上——验尸时用来测尸僵的。
她把它拔出来,抵在掌心,轻轻一扎。
疼。
疼就对了。疼说明她还活着,不是谁的祭品,不是谁的引子。
她把针收回囊中,又摸出铜牌。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那“贰”字的刻痕硌着皮肤。
她忽然想起母亲残册最后一页写的一句话:“若血脉有断,当以血续之;若命途有替,当以命证之。”
她攥紧铜牌,把银针囊往腰带上一挂,翻身躺下。
明天起,她不能再用右手吃饭了。
第二天一早,她端着碗蹲在火堆边,左手稳稳地舀起一勺糊糊,送到嘴边。
对面一个年轻商贩瞥了她一眼,随口问:“你们疏勒女人,都用左手?”
她眼皮都没抬:“我夫家规矩,左手上食,右手敬神。”
那人“哦”了一声,低头喝粥。
她没说话,只把左手又往袖子里缩了缩。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干土和枯草的味道。她抬头看了眼天,太阳刚爬过沙丘,照在商队前行的影子上。
她摸了摸藏在内袋的残册,又碰了碰腰间的银针囊。
还没到月圆。
她得活到那天。
骆驼铃响,队伍再次启程。她扶着鞍子站起来,左脚先迈,右脚跟上。
走稳了。
一个商队成员从她身边经过,忽然停下,盯着她的靴子看了两秒。
她没动,只把左脚往后收了半寸。
那人没说话,走了。
她低头看去,才发现左脚靴尖沾了点红泥——和开封义庄地板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蹲下,用匕首刮掉那块泥,扔进风里。
风一卷,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