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还在刮,柳含玉蹲在火堆边,左手稳稳端着碗。对面那个年轻商贩刚走,她没抬头,只把左脚往后收了半寸,靴尖的红泥已经被刮干净了。
但她知道,有人看见了。
夜里换岗前,她把一勺药糊塞进驼夫嘴里。那人咳了两声,嘴角渗出血丝,守卫立刻围过去查看。她趁机将一张薄纸塞进骆驼鞍袋——顾尘疏画的监工画像,眉眼阴沉,左耳缺了一角,像被刀削过。
驼夫咳得更厉害了,她退到帐后,袖口一抖,匕首上的红泥早已混进药糊里。这泥来自开封义庄地板,而听雪楼的暗桩认得这味道。只要泥到了他们手里,线索就能接上。
第二天一早,她拎着空陶瓮走到守卫面前。
“我要去买瓮。”她说,声音还是压着的鼻音,“药膏得用陶瓮装,铁器会坏药性。”
守卫皱眉:“离队要报通语者。”
“我已经报了。”她从怀里抽出一张纸,右手签了名,笔迹歪斜,明显是左撇子硬改右写。
守卫盯着那签名看了两秒,转身走了。
她没动,等他走远,才把纸折好塞回袖中。故意签错,就是为了让人上报。她要的,就是他们盯上她。
半个时辰后,她骑着一头瘦骆驼出了营地,身后没人跟着,也没人尾随。但她知道,盯梢的人一定在远处。
她没去市集,而是绕到城郊废弃窑场外的一片乱石堆。老周蹲在那儿,烟斗叼着,灰布袍子沾满土。
“人呢?”她问。
“里头。”老周指了指窑口,“两个看守,都带刀。监工被关在最里头的窑洞,手脚捆着,嘴里塞了布。”
“药带了吗?”
老周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麻黄、附子、细辛,三味合煎,喝下去能醒一刻钟。”
她接过瓶子,又摸出银针囊:“你在外头等,听见咳嗽就进来。”
“你一个人进去?”
“人多了,他不敢说。”
她弯腰钻进窑口,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地上散着碎陶片,踩上去咯吱响。她摸着墙往前走,直到听见铁链晃动的声音。
窑洞深处,一个老头被绑在柱子上,头发花白,脸上全是疤。她蹲下,拔掉他嘴里的布。
“你是皇陵旧监工,姓陈。”她低声说,“二十年前,你监造地宫,用的砖缝黏合剂,含星砂、赤砂、驼脂——和我手里这包残样一模一样。”
老头没说话,眼珠乱转。
她打开瓷瓶,捏住他下巴灌下药汁:“这药能让你开口,也能要你命。说真话,活一时;说假话,当场断气。”
药汁刚咽下,老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眼神渐渐清明。
“你是谁?”他问,声音沙哑。
“查案的。”
“开封府的?”
“不是。”
“那你是……听雪楼的人?”
她不答,只把那包黏合剂残样摊在他眼前:“这东西,是你亲手调配的。配方只有监工和钦天监知道。你说,地宫玄门在北,还是在南?”
老头喘了口气:“北……北岭三松。”
“接着说。”
“三棵松树,影子落下来,正好盖住玄门。每月十五,日影最短,门缝才看得见。”
她眼神一紧:“谁主持的工程?”
“裴……裴大人。”老头嘴唇发抖,“他每月十五来一次,带人进去……说是要‘续命’。”
“续谁的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老头突然剧烈咳嗽,嘴角溢出血沫,“他们给我吃毒药,让我记不清事……但我记得那三棵树……我天天看着它们……影子动一寸,我就死一天……”
她盯着他:“你为什么现在肯说?”
“因为……我知道我快死了。”老头咧嘴一笑,满口黑牙,“你们来了,他们就不会让我活了。”
她正要再问,外头传来一声咳嗽。
老周来了。
她立刻收起药瓶,银针一挑,刺入老头“哑门”“通里”两穴,封住他声带。然后退到角落,吹灭火折。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守卫提刀进来。
“人呢?”一个问。
“在这儿。”另一个踢了踢柱子,“还活着。”
“裴大人说,今晚处理掉。”
“怎么处理?”
“烧窑。”
两人转身要走,她屏住呼吸,贴着墙根挪到洞口。等他们走远,她立刻掏出银针,解开老头穴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压低声音,“你见过一块铜牌吗?上面刻着‘贰’字?”
老头猛地睁眼:“你……你是那个孩子?”
她没动。
“二十年前……产房外……我看见一个女人拿着铜牌……她说……‘这孩子不能死,她是替身’。”老头声音发颤,“后来……她被人拖走了……再没出来……”
她手指一紧,银针差点扎进掌心。
“那铜牌……是谁给的?”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贰’字不是随便刻的。”老头喘着气,“北岭三松……影覆玄门……‘贰’字之人……才能开门……”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火把的光。
她猛地抬头,听见柴草被点燃的声音。
“走!”老周在外头低吼。
她一把扶起老头,却发现他身子一软,嘴角流血,指甲抠进墙缝,硬生生在砖缝里划出一个“贰”字。
“走……”他瞪着眼,“别回头……”
她咬牙,转身就跑。老周在窑顶掀开一块石板,她钻出去,身后火光冲天,窑口轰然塌陷。
两人沿着沟壑狂奔,直到看不见火光。
“他死了。”老周喘着说。
她没说话,只从针囊里掏出一小撮墙灰,那是她用银针刮下来的,混着血和“贰”字的痕迹。
“听雪楼那边有回信吗?”她问。
“有。”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监工画像比对上了——他叫陈九,二十年前在皇陵工部任职,三年前失踪。大理寺档案里写着‘病故’,但没人见过尸首。”
她冷笑:“又是假死。”
“还有一件事。”老周压低声音,“顾尘疏传话,说陆青崖留下的画里,有一幅‘松影覆门图’,画的就是北岭三松,和你说的方位一模一样。”
她眼神一沉。
画是三年前画的,监工是昨天死的,可他们说的,是同一个地方。
她低头看着针囊里的灰,忽然问:“老周,你说……如果一个人从出生就被安排好命运,她还能不能自己走一步?”
老周抽了口烟斗:“你已经走了十九年,还怕最后一步?”
她没再说话,把针囊系紧,转身往商队方向走。
回到营地时,天刚擦黑。她依旧左手端碗,蹲在火堆边。
对面那个年轻商贩又来了,看了她一眼,忽然问:“你今天买的瓮呢?”
“没买成。”她低头喝粥,“市集关门了。”
“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低头,才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空陶瓮。
她笑了笑:“忘了放下了。”
那人没再问,低头吃饭。
她把瓮轻轻放在脚边,左手慢慢缩进袖子里。
风从北边吹来,她抬头看了眼天,月亮还没圆。
她摸了摸腰间的针囊,灰还在。
北岭三松,影覆玄门。
她站起身,左手端碗,走进帐篷。
帐篷里黑得看不见手,她坐在毯子上,从内袋摸出母亲的残册,翻到最后一页。
那句话还在:“若血脉有断,当以血续之;若命途有替,当以命证之。”
她合上册子,又摸出铜牌。
冰凉的“贰”字贴在掌心。
她忽然想起监工临死前的话——“‘贰’字之人,才能开门。”
她是谁的替身?
她是谁的钥匙?
她把铜牌放进针囊,和墙灰放在一起。
然后躺下,闭眼。
明天,她还得用左手吃饭。
骆驼铃响,风沙未歇。
她睁开眼,盯着帐篷顶。
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北、岭、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