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边吹过来,柳含玉没停步。她左手插在袖里,护着针囊,指腹反复摩挲那道炭灰指印的边缘。巷子尽头,老周的卤摊还亮着一盏油灯,灯芯噼啪响了一声。
她刚拐进摊前那条窄道,顾尘疏就从暗处闪出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吃点东西。”他把纸包往她怀里一塞,“卤蛋,趁热。”
她没接,只盯着他:“你刚才说没看见屋顶那人,是真话?”
“我要看见了,还能站这儿跟你说话?”他摊手,“再说,我赶过来的时候火都烧塌了半边屋梁,谁还能在上面站得住?”
她没再问,低头拆油纸。蛋壳裂开,热气扑在脸上。她咬了一口,没味,像是忘了放盐。
老周蹲在摊后,烟斗磕了磕锅沿:“指印偏左的事,你说了?”
“说了。”她咽下蛋,声音干,“他说,可能是故意留的,也可能是……左撇子惯了。”
老周哼了一声:“左撇子杀人,不如右撇子顺手。除非他练过。”
顾尘疏插嘴:“可你昨夜翻墙,用的是右手撑檐,动作挺利索。”
“那是装的。”她把蛋壳拍进碗里,“我在商队改用左手吃饭,已经三天了。谁要是盯着我,早该发现我不自然。”
顾尘疏眼睛一亮:“所以这指印,是冲你左撇子身份来的?提醒你——有人知道你在装?”
她没点头,也没否认。从针囊里抽出那张麻布拓片,摊在桌上。火光下,“钥”字中央的指印依旧清晰,边缘微翘,像是沾了灰又蹭过粗糙墙面。
老周凑近看了看,忽然伸手,从她袖口撕下一小块焦布,按在指印旁边。
“大小差不多。”他说,“但方向差三寸。指印是斜压下去的,像是写完字随手一按,不是刻意留的。”
顾尘疏眯眼:“也就是说,这人当时就在你旁边,甚至可能——和你同时在拓?”
她收起拓片,塞进内袋:“听雪楼有没有消息?”
“有。”他脸色一正,“半个时辰前,城西废窑有人看见黑影进出,形迹可疑。窑里传出机括声,像是……在修什么东西。”
“傀儡?”
“不像活人能动的那种。”他摇头,“更像断手断脚的玩意儿,被人拼起来,还点了火。”
她站起身,把短匕插进靴筒。
“我去看看。”
“你疯了?”顾尘疏一把拉住她袖子,“昨夜刚闯司天监,今夜就去废窑?你当裴明玄的人是摆设?”
“正因为他们不是摆设,才不会想到我这么快就去。”她抽回袖子,“我要是躲着,他们才觉得我怕了。”
老周从摊下摸出个布包,递给她:“银针加了三根,头磨尖了。迷香的话,迎香穴封住就行,别贪近。”
她接过,点头。
顾尘疏盯着她:“真要去?至少让我跟着。”
“你跟着,我反而走不快。”她看了他一眼,“你在城东放个信,要是天亮前我没回来,就把残板交给大理寺明少卿——就说,证据在‘月朔’那天自己会说话。”
说完,她转身就走。
巷子外风更大了,吹得衣角猎猎响。她没走街面,直接踩上屋脊。瓦片冷,鞋底打滑,她扶着檐角稳了稳,才继续往前。
城西废窑离得不远,但她走了近半个时辰。路上每过一个岔口,她都停下来,用银针蘸唾液点在窗台积水里。三次检测,水色未变,无毒。
窑口塌了半边,木梁斜插着,像一口咬到一半的嘴。她蹲在墙外,听里面动静。
没有脚步声。
只有“咔、咔”的轻响,像是木头关节在动。
她摸出银针,两根夹在指间,一根含在嘴里。翻身跃入,贴墙而行。
窑内比想象中空。地上散着断臂残腿,全是木头做的,关节处缠着铁丝,有些还沾着暗红泥浆。正中一个火盆,烧着蓝焰,火光映得四壁发青。
她屏住呼吸,认出了那味儿——梦骨香。
老周说过,这香能让人看见死人走来,还能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中了的人,会亲手把自己的经脉一根根挑断。
她立刻用银针蘸了唾液,封住迎香穴。然后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木片。断口新鲜,像是刚拆下来的。
墙角有个铁箱,盖子虚掩。她挪过去,掀开。
半具胎儿大小的傀儡躺在里面,头颅是空的,眼窝挖了两个洞。关节处糊着黏合剂,颜色发灰,质地和她在皇陵地砖上刮下的样本一模一样。
她正要取样,背后风动。
三枚无羽弩钉入她身侧土墙,无声无痕,连灰都没扬起来。
她没回头,反手一针甩出,直取声源方向。
“叮”一声,银针被刀刃格开。
黑影一闪,退到火盆后。那人穿一身灰袍,兜帽压得很低,左手戴着黑革手套,右手握一把短刀,刀身泛青,像是淬过毒。
她慢慢后退,脚踩到一块碎陶。她故意加重力道,陶片“咔”地裂开。
那人果然动了。踏着一具傀儡残臂借力,腾空扑来,刀锋直取她咽喉。
她侧身避让,短匕出鞘,划向对方手腕。那人收刀极快,顺势一旋,刀背砸在她肩头。
她踉跄一步,没倒。反手把银针甩向对方面门。
那人抬手格挡,手套却被针尖挑开一角,滑下半寸。
火光下,她看清了——
左手无名指根部,一道旧疤,斜斜横过指节,边缘微微发白,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破后没好好养。
她心跳停了一拍。
陆青崖也有这样一疤。他说是画龙点睛时笔锋划的。
可陆青崖三年前就死了。
她咬牙,猛地扬手,把火盆里的灰烬全撒向对方。蓝焰一暗,烟雾腾起。
那人咳嗽一声,后退。
她趁机翻滚,撞开窑口木门,冲了出去。
身后没追来。
她沿着巷子狂奔,直到拐进一条死水沟,才停下喘气。手伸进怀里,铁箱里刮下的黏合剂还在,用油纸包着。
她靠墙坐着,手指发凉。
不是因为累。
是因为那道疤。
太像了。位置、长度、愈合痕迹,全都对得上。
可陆青崖不可能是追杀她的人。
除非……
她正想着,远处传来脚步声。
轻,但节奏稳定,一步不差。
她立刻贴墙,手摸向银针囊。
脚步声近了。
她屏住呼吸,右手三根银针夹在指间,左手悄悄在地上划了个“左”字——追杀者若是左撇子,包抄时必从左侧逼近。
果然,黑影从左边墙角转出,动作极慢,像是在搜。
她突然发针,三针齐出,直取肩井、肩贞、腋渊。
黑影抬臂格挡,针钉入肩头,却没惨叫,只闷哼一声,后退两步。
然后,他从怀里抛出一物,落在她脚边。
一枚狼牙。
她低头看去,牙根处刻着细纹,和她在吐蕃商人尸身上找到的那枚,一模一样。
黑影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她捡起狼牙,攥在手里。
风从皇陵方向吹来,带着焦味和土腥。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袖口那块焦布还在,边角微微卷起。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针囊里抽出拓片,展开。
火光下,那道炭灰指印依旧压在“钥”字上。
她用狼牙尖轻轻划过指印边缘,灰屑簌簌落下。
然后,她看见了——
指印下方,有一道极细的线,像是被什么硬物压过,形成一道浅浅的折痕。
她把拓片对折,让那道折痕正对月光。
“咔”一声轻响。
藏在麻布夹层里的半片烧焦手套,滑了出来。
内衬上,绣着半朵并蒂莲纹,颜色褪得发白。
她盯着那朵花,很久没动。
风一吹,袖角焦布猛地扬起,像一面残破的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