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断崖上刮过,柳含玉蹲在一块凸出的岩石后,手里捏着半片烧焦的手套。并蒂莲纹的走向她已经看了三遍,末梢那道弧线,明显指向西北偏北。她把布片塞回怀里,从针囊里抽出一根银针,蘸了点唾液,举到风里。
“偏七度。”她自言自语,“不是他们记错了,是有人改了标记。”
她站起身,靴底碾过碎石,目光扫向远处那片被藤蔓缠死的断崖。狼牙上的刻痕她也比对过,深浅一致,磨损方向从右向左——那商人常年用右手挽缰,习惯贴着山壁走。这说明,真正的入口不会在开阔地,得背风。
她一步步走过去,银针在指尖转了半圈,轻轻刮下一片藤蔓根部的泥土。土色发灰,带点铁腥,和皇陵北侧封土的样本几乎一样。她嘴角一扬:“就你了。”
石门藏得深,半掩在塌陷的岩层下,若不是那块焦布在风里突然翻了个面,露出纹路与地势的夹角,她还得再绕三天。
她没急着推门,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张油纸,把狼牙、焦布、银针并排摆上去,像在拼一副死人留下的地图。三样东西摆成一线,正对石门缝隙。
“要是错了,”她把油纸折好塞进内袋,“回头我得请老周吃三天卤味。”
石门没锁,一推就开,里头黑得像口井。她摸出火折子,一甩,火苗跳起来,照亮两道并列的甬道。两条路,一样的青石板,一样的苔痕,连脚印都新鲜得像是刚有人走过。
她蹲下身,盯着左边那条路的右脚印。脚跟压得稍重,脚尖略轻,像是刻意控制步伐。再看右边,左右脚印深浅均匀,自然流畅。
“装得挺像。”她冷笑,“可左撇子走路,重心天生偏左,哪有右撇子能改得这么干净?”
她又抽出银针,轻轻刮下两壁的青苔。右边那条的苔藓绿得发亮,她捻了捻,指尖泛出淡淡铜锈味。左边的则带着湿土气,和她从皇陵地砖缝里刮出的样本一模一样。
“右边是新修的,刷了铜粉防潮。”她站起身,“左边才是老路。”
她没走右边,反而在左边入口处用银针划了个小“十”字,又从针囊里取出一根细线,一端系在石门内侧的凸起上,另一端绕在手腕。
“要是我回来发现线断了,”她低声说,“说明有人跟着我,还敢动机关。”
甬道越走越窄,空气闷得发沉。她火折子的光晃了晃,照出前方三具并排的尸体。穿的都是黑衣,身形瘦削,像是听雪楼的人。其中一具手里攥着张纸条,血迹未干,写着:“勿信顾尘疏。”
她没动。
纸条太新,血色太亮,像是刚写上去的。她蹲下,银针轻轻探进最近那具尸体的鼻孔。没有灰尘堆积,耳道也干得发白——死不到两个时辰,而且是死后才搬来的。
她翻了翻衣领内衬,布料是去年官坊新产的细麻,听雪楼三年前就不用了。
“想拿假人吓我?”她冷笑,“顾尘疏就算真有问题,也不会用这种蠢办法传信。”
她绕过尸阵,在地上用银针划了记号:三道短横,代表三具假尸。又在左侧墙根划了个箭头,指向深处。
“要是你们真想骗我,”她边走边说,“至少找个穿旧布的死人来演。”
通道尽头是个石室,三块石碑立在中央,分别刻着“生门”“死门”“真门”。字迹风格完全不同,“生门”是工整楷书,“死门”是狂草,“真门”则是刻得歪歪扭扭的隶书。
地上还半埋着一枚残印,印角刻着星轨图,像是司天监的东西。
她走过去,银针挑起残印,翻过来比对三块碑文的刻痕。
“生门”和“死门”的字口深浅一致,刀痕连贯,显然是同一时期所刻。
“真门”却不一样——字口浅,边缘有补刀痕迹,像是后来硬加上去的。
“真门”是假的。
她又向三块碑轻轻呵了口气。
“生门”碑面立刻浮起一层薄雾,水汽凝得快。
另外两块则干得发亮。
“生门”石质含云母,透气,是通风口。
“死门”和“真门”是实心青岩,不透气。
她伸手推了推“生门”碑,纹丝不动。
又用银针沿碑底缝隙划了一圈,发现右侧有一道极细的滑动痕迹。
她换手,用左手抵住碑身右侧,轻轻一推。
“咔”一声,碑石向内滑开,露出后头一道暗格门。
“真路从不自称真。”她跨进去,“倒是‘真门’喊得响,八成是坑人的。”
暗门后是条向下的阶梯,石阶湿滑,空气里有股陈年土腥。她火折子的光越来越弱,干脆熄了,靠指尖摸着墙往前走。
阶梯尽头又是一间石室,比前头大得多。四壁空荡,只在正中央立着一块无字石碑。地面铺着黑白两色石板,拼成星图模样。
她刚踏进一步,脚底“咯”地一响。
低头一看,踩中了一块活动石板。
头顶“咔咔”声响起,两侧石壁缓缓分开,露出两扇一模一样的门。
左门上刻着“北岭三松”,右门上刻着“影覆玄门”。
她眯眼。
这两句话,是监工临死前说的。
合起来就是“北岭三松,影覆玄门”。
可现在被拆开了。
她没动,反而从针囊里取出三根银针,分别插在入口处的三块石板上,标记原路。
又从怀里摸出那块司天监抢出的青铜残板,翻到背面。
残板背面有道极细的刻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划出来的。
她用银针尖顺着划痕描了一遍,发现是个“左”字。
“又是左?”她皱眉,“从焦布到手套,从足迹到刻痕……怎么全是左?”
她盯着两扇门,忽然蹲下,用银针刮了刮左门“北岭三松”四字的笔画边缘。
石粉落下,露出底下一层旧刻——写着“南岭二柏”。
她又去刮右门,发现“影覆玄门”底下,原本刻的是“月启命门”。
“改过字。”她冷笑,“想用新字引我走错路?”
她站起身,走向左门,手刚碰到门环,忽然停住。
不对。
如果这是假的,为什么要费劲改字?
直接刻错不就行了?
她退回中央,盯着地面星图。
黑白石板拼的是天圣十年的星轨,和她从司天监抢出的残板对得上。
心宿在正中,三颗星连成一线,正对着北岭方位。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张麻布拓片,展开“钥”字部分。
指印还在,折痕也清晰。
她把拓片对折,让折痕正对星图中央。
“咔”一声轻响。
藏在夹层里的半片手套又滑出来一点。
她捏住,轻轻展开。
内衬的并蒂莲纹,这次她看得更清楚——
花瓣末端那道弧线,和星图上“月朔”位置的轨迹,完全重合。
“不是改字。”她低声说,“是双关。”
她猛地抬头,看向右门。
“影覆玄门”不是终点,是提示。
“影”是月影,“覆”是遮蔽,“玄门”是入口。
合起来——月影遮门之时,玄门可启。
她转身就走,直奔右门。
手刚搭上门环,地面突然一震。
头顶沙石簌簌落下,身后两扇门同时发出“咔咔”声,开始缓缓闭合。
她用力推门,门纹丝不动。
银针插进缝隙,撬了两下,没用。
她低头看地面星图,忽然发现——
自己站的位置,正好踩在“心宿”第三星上。
她立刻后退半步,让脚离开石板。
地面震动停了。
她盯着那块石板,慢慢蹲下,用银针轻轻敲了敲。
“空的。”
她撬开石板,底下是个小暗格,放着一枚铜牌。
牌面刻着“贰”字,和她母亲残册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她捏着铜牌,抬头看向右门。
“北岭三松是地,月掩心宿是天,”她喃喃,“‘贰’是钥,‘影覆玄门’是时……全都对上了。”
她把铜牌塞进针囊,重新站到“心宿”星位上。
地面再次震动。
这次,右门缓缓开启,露出一条向下的秘道,深不见底。
她迈步进去,没回头。
秘道入口的石板上,她刚才用银针划的记号,正在一点点被渗出的地下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