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举着她的银针囊冷笑,火光映得铜牌发亮。她没动,鞋底却悄悄碾了碾那块松动的石板——底下还有半片布。
烟还在冒,人群乱成一锅粥。她往后退了半步,脚跟一压,布片滑进靴心。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惊怒交加的脸色:“你敢动我的证物?开封府的律条,你担得起吗?”
“律条?”阿史那嗤笑,“你现在连身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律条?针囊一丢,谁信你是官?”
她不答,只盯着他手里的袋子。那可是她娘留给她的东西,一针一线验过千具尸身,如今落在这种人手里,跟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没两样。
火堆噼啪炸了一声,她猛地抬脚踹翻旁边油桶,黑烟冲天。趁人闭眼闪避,她袖中发簪一划,绳子应声而断,转身就往坡上冲。
身后喊声四起,但她没回头。一口气翻过三道山梁,直到听见追兵被乱石绊倒的骂声,才靠着棵枯树喘了口气。脚底那片布还在,她掏出来看了看——并蒂莲纹烧得只剩半朵,可边缘焦痕歪歪扭扭,像是从整张纸上撕下来的。
她把布片塞进贴身小袋,从怀中摸出半截炭笔,在掌心写了四个字:北岭三松。
记得昨夜逃出来时,她顺手在荧粉标记旁划了个记号。只要还有人在意那条路,听雪楼的人迟早会看见。
她没再等,沿着标记反向走,天快亮时摸到一处废弃驿站。门板歪斜,墙上却有新刻的暗号——是理刑司内部传信用的“归雁图”。她用指甲补了一笔,改成“急召”,又在底下压了根银针,转身牵了匹瘦马,直奔开封。
进城时已是第三日黄昏。她没回府衙,先绕到西市口老周的卤摊。
“来碗猪头肉,多辣。”她坐下,不动声色把布片塞进碗底。
老周舀汤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女仆打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啊。”
“差点被当祭品烧了。”她吹了吹热汤,“针囊没了。”
老周一愣,烟斗“啪”地磕在案上:“你说什么?”
“阿史那拿走了。”她低声道,“现在我回去,连身份都难保。”
老周眯起眼:“那你回来干嘛?送人头?”
“因为有人比我更想让我回来。”她冷笑,“大理寺的人,前天就进了理刑司。”
老周手一抖,汤洒了一地。
她把碗推开,布片留在桌上:“你看看这个。”
老周拾起来对着光瞧了半晌:“这焦边……不对劲。不是火烧的,是药水蚀的。”
“和我娘当年那份卷宗,用的是同一种毁档手法。”她盯着他,“天圣十年,敦煌柳氏灭门案——她经手的最后一宗。”
老周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我抄了三页。他们收走前,我藏了一份。”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理刑司后院。老周从灶台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递给她。她打开一看,纸页残破,只留下几个名字和一句批注:“贰号祭品,押运胎心,铜戒为记。”
她心头一跳:“铜戒?”
“对。”老周压低声音,“当年案卷里提过,有个杂役戴铜戒,负责转运药酒缸子。后来人死了,戒指下落不明。”
她猛地想起商队那个送钱的女人——左手小指缺了半截,走路微跛,每月初七出现,袋子里装的银角子,戒指上刻着个“贰”字。
她把布片贴在残页边上,焦痕严丝合缝。
“不是巧合。”她声音发冷,“当年运‘胎心’的人,现在还在干同样的事。只不过从死胎儿,换成了活傀儡。”
老周吸了口烟:“可大理寺为什么要翻这旧账?”
“因为他们怕我查到这儿。”她把抄本收好,“现在针囊丢了,他们正好说我私藏禁物,把所有关联卷宗都封了。”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脚步响。几个衙役抬着箱子进来,领头的是个穿青袍的官员,胸前补子绣着獬豸。
“奉大理寺令,理刑司近期所有涉皇陵案卷,一律封存待审。”那人宣完令,手一挥,“带走。”
她 stepped forward:“等等。我是本案主办官,调卷须有刑部联署令,你们有吗?”
那人斜眼看她:“你?女官柳含玉?身份凭证呢?”
她抿唇不语。
“没有凭证,就是平民。”那人冷笑,“这箱子,我们照收不误。”
她盯着那箱卷宗,突然道:“封印拆过。”
全场一静。
“去年入库时用的是双结蜡印,现在只剩单线。”她上前一步,“而且,蜡色新,火痕浅——最多拆封三天。”
那人脸色微变:“你胡说什么!”
“要不要叫库吏来对质?”她盯着他,“还是说,你们根本不想让人知道,谁动过这些卷宗?”
衙役们面面相觑。那官使了个眼色,箱子还是被抬走了,但临走前,她瞥见最上面一册写着“天圣十年星象异录”。
老周在她耳边低语:“他们特意留了本不该在这儿的卷。”
她点头:“有人想引我去看。”
当晚,她换了身衙役服,混进卷宗阁。老周在外头望风,她借着油灯翻找目录。大理寺收走的卷宗都有记录,但她发现一份不该存在的档案——“监工赵三,天圣十年因盗取皇陵材料处斩”。
她抽出一看,纸页泛黄,可笔迹却新得扎眼。死亡记录写着“绞刑”,可验尸描述却提到了“口吐白沫、瞳孔散大、四肢抽搐”——这根本不是绞死的症状。
她翻到附件,一张毒理对照表夹在里面。症状栏旁画了个小勾,对应毒物写着:“梦骨香”。
她手指一抖。
这毒,正是商队驼囊里那股甜腥味的底料,也是傀儡操控者用来改人神志的药。
可这份记录,明明是近年才补进去的。笔迹和大理寺今日收卷的签押,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合上卷宗,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大理寺不是来查案的。他们是来改案的。
更可怕的是,那个被处死的监工,根本没死在刑场。他是被人用“梦骨香”毒杀,再伪造了死亡记录——就像现在那些“失踪”的监工一样。
她把卷宗放回原位,正要离开,忽然注意到档案柜最底层,有个单独的铁匣,标签写着:“已毁,仅存副本”。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烧焦的纸片,拼起来正是她母亲当年写的结案手记。其中一页写着:“贰号祭品,实为活体试验,每月初七运送,铜戒为信物。疑与钦天监外支有关。”
她捏着纸片的手指发僵。
母亲当年就查到了这里。可这页手记,本该在二十年前就被销毁。
是谁把它留下来?又是谁,把它放进这个“已毁”档案里?
她忽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出卷宗阁。老周蹲在墙根抽烟,见她出来,低声问:“查到了?”
“查到了。”她把那张毒理表塞给他,“帮我比一下,这‘梦骨香’的配方,和当年我娘中的是不是同一种。”
老周接过一看,烟斗差点掉地:“这……这底方里加了‘鬼面藤’,是禁药。可当年验你娘尸身时,报告上写的是‘自尽无毒’。”
她冷笑:“所以他们改了验尸记录。就像现在改监工的死因一样。”
老周抬头看她:“你是说,当年害你娘的,就是现在这些人?”
“不一定是谁动手。”她声音很轻,“但一定是同一条线。从二十年前的灭门案,到今天的傀儡案,有人一直在运‘胎心’,戴‘贰’字戒,用‘梦骨香’。”
她顿了顿:“而大理寺,是他们的掩护。”
老周沉默许久,才道:“那你接下来怎么办?没针囊,没卷宗,连身份都被人质疑。”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片布,指尖抚过焦痕:“他们忘了,证据不会说话,但会留下痕迹。这布片是从母案卷宗上撕下来的,说明有人动过原件。而能进大理寺密档的,只有两种人——掌印官,和……负责销毁档案的人。”
“你是说……”老周眯眼。
“我要查查,最近谁在管‘已毁卷宗’的登记。”她把布片收好,“顺便看看,那个送钱的断指女人,到底是不是‘已死’的杂役。”
老周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顾尘疏前天留了幅画,在我那儿。说是有用。”
她一愣:“画?”
“嗯。”老周吐了口烟,“画的是个女人,戴面纱,左手缺指,手里拎着钱袋。背面写了行小字——‘每月初七,戌时三刻,东市米行后巷’。”
她眼神一凛:“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儿半夜。”老周咳嗽两声,“还说,这人不是杂役,是大理寺的‘影档吏’,专门处理不能留名的案子。”
她攥紧了那张毒理表。
原来如此。
大理寺表面封卷,实则有人在帮她递线索。而那个送钱的女人,根本不是司天监的杂役——她是大理寺的人,负责用“已死”身份,继续执行二十年前的任务。
她转身就走。
老周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东市米行。”她头也不回,“我要看看,那个‘死人’,是不是真的会按时出现。”
老周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丫头,这回你不是在查案了,是在挖坟。”
她没回头,只把手伸进袖口,摸了摸藏在内衬的发簪。
簪子尖端,沾着一点黑灰——是那晚火堆里碳化的黏合剂。
她记得阿史那的话:“你说黏合剂有毒?那你这针上沾的,又是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
那不是污迹。
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