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米行后巷的青石板上,那股甜腥味还没散干净。柳含玉蹲在墙根,发簪尖儿蹭了蹭地面,又凑到鼻尖闻了闻。还是“梦骨香”的底子,可比商队驼囊里的淡,像是被人稀释过,专用来引什么人上钩。
她没动,只把簪子收进袖口,指尖擦过内衬那层碳化的黑灰。上回阿史那说“你针上沾的是什么”,她没答,现在倒明白了——那是警告,也是标记。黏合剂遇“梦骨香”,会泛青光。她轻轻一蹭,簪尖果然浮起一层极淡的蓝晕。
“还真来了。”她低声道。
不是冲她,是冲那个提前半个时辰来过又走的人。油渍在墙角铺开的形状不对,太规整,像人站着等的时候,靴底蹭出来的。老周教过她,尸斑扩散有规律,油渍也一样。半个时辰前有人来过,留下气味,走了。故意的。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等我,不如我去找你。”
织坊在巷子尽头,门板塌了半边,蜘蛛网从梁上垂下来,像挂了一屋子的裹尸布。她没急着进去,先绕到后窗,用银针挑开一道缝。屋内空荡,只有几架破织机,地面积灰厚,却有几处脚印被扫过,扫得不干净,边缘还留着鞋底纹。
她从窗台跃下,针尖点地,一路敲到屋子中央。地板发出空响,不是一处,是七处,呈北斗状排列。她蹲下,手指顺着缝隙摸,触到一丝微震——不是心跳,是某种低频的嗡鸣,钻进骨头里,让人耳根发麻。
“声波?”她皱眉。
从怀里摸出那块母亲留下的针囊残片。布已经焦脆,边角卷着,她用针尖轻轻敲了敲地板缝隙。残片上的银针突然颤了一下,频率和脚下震动一致。
“催眠用的。”她收起残片,“难怪那些‘失踪’的监工走路像梦游。”
她闭眼,屏息,耳朵贴地。老周说过,验尸听气,活人听声。屋里太静,静得能听见香灰落下的声音——极轻,但确实有,来自北墙。
她起身走过去,指甲抠进砖缝。一块松动,再撬,夹层开了。里面是个半人高的小龛,摆着一堆陶俑,个个眼眶涂黑,嘴缝用红线缝死。中间一具干瘪的胎儿,七窍插着铜钉,钉头刻着“贰”字。
“又是‘贰号祭品’。”她冷笑。
手指刚碰上铜钉,四周陶俑突然“咔”地一响,眼眶里的黑漆裂开,露出底下嵌着的铜片。她迅速缩手,陶俑没动,但钉子底座的黏合处,有细微的拉扯感。
她想起老周的验尸报告:胎儿关节黏合剂含“鬼面藤”灰烬,遇水即溶。
她从袖里摸出半壶冷茶,指尖蘸了,轻轻抹过一枚铜钉底部。黏合处一软,她立刻拔下钉子。陶俑眼中的铜片刚要转动,她已把钉子塞回原位,只少了一根。
“差一个频率,你们吵不起来。”她盯着阵心。
铜钉底下压着一块青铜残片,两指宽,边缘断裂,像是从大件上硬掰下来的。她拿出来,翻到背面,四个阴刻小字:“祭归于影”。
她瞳孔一缩。
“影?”她低声念。
大理寺的“影档吏”,专门处理不能留名的案子。送钱的女人,每月初七出现,左手缺指,戴“贰”字铜戒——不是杂役,是影子。
她把残片攥紧,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那半片烧焦的布。并蒂莲纹只剩半朵,可边缘的焦痕歪歪扭扭,像是从整张纸上撕下来的。
她把残片背面贴上布片。焦痕对上“祭”字边缘,纹路严丝合缝。
“原来是一张纸。”她声音压得极低,“‘祭归于影’,和我娘当年销毁的案卷,是一份。”
不是巧合。是有人把撕碎的档案,一片片放回来,专等她拼。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把残片翻过来。正面那些扭曲符文,她不认识,可其中一道刻痕,和铜钉上的“贰”字刻法一样——是右手虎口有伤的人刻的。笔画起手顿挫,转折生硬。
和商队那个送钱女人的字迹,一样。
“她在替人做事。”柳含玉眯眼,“但听命于谁?”
她把残片收进贴身小袋,正要起身,忽然察觉不对。陶俑嘴上的红线,刚才还是死结,现在松了一圈。
她回头,钉子还在原位,可胎儿干尸的头,偏了半寸。
“动了?”她皱眉。
不是机关启动,是有人动过。
她迅速扫视夹层,没发现新脚印,可香灰落点变了。刚才在左角,现在右角多了一小堆,像是有人从那边伸手进来,拨动过什么。
她趴下,耳朵贴墙。隔壁是间粮仓,此刻有轻微的脚步声,很轻,但规律。不是走,是来回踱步,像在等人。
她没动。等了半炷香,脚步停了。接着,一声轻响,像是纸页被抽出。
她立刻起身,从后窗翻出,绕到粮仓外墙。窗户封死,她用银针撬开一道缝,往里看。
一个女人背对着她,穿灰布裙,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手里拿着一卷档案,正往火盆里放。
火光一亮,柳含玉看清了封面:天圣十年,敦煌柳氏灭门案。
“烧我娘的卷宗?”她眼神一冷。
女人没烧完,只烧了一页,就停下,把剩下的塞进墙洞,盖上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新纸,写了几行字,也塞进去,最后在砖上画了个符号——和青铜残片上的符文,一模一样。
她转身要走,柳含玉却没动。等她走远,才从窗缝抽出银针,轻轻一挑,火盆里未燃尽的纸角被勾了出来。
半页残文,写着:“……贰号祭品非死胎,实为活体取髓,每月初七由影吏押运,终点不详。疑与皇陵地脉共振有关。”
她把纸塞进袖中,回到织坊,重新检查巫蛊阵。这次她不再碰铜钉,而是用针尖沿着陶俑脚底划过。七具陶俑,六具脚底沾灰,唯独最左边那具,脚底干净,还残留一点油渍——和后巷墙角的一样。
“她来过。”柳含玉冷笑,“还踩过阵。”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胎儿头偏了。不是机关动,是人动的。那个“影档吏”来过,取走了什么,又放回钉子,但没对准。
她蹲下,手指探进阵心底座。果然,原本该放青铜残片的地方,有道浅痕,但残片放上去,边缘多出一丝空隙。底下还有东西。
她用针尖一挑,一块更小的铜片掉了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刻着半个符号,和残片上的符文能拼上。
她把两块铜片拼在一起,符文完整,底下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影归祭所,钥在并蒂。”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抬手摸向发髻。素银簪还在,可簪身有一道旧刻痕,她一直以为是磨损。现在看,那刻痕的走向,竟和“并蒂莲纹”末端一致。
“我娘的簪子?”她心头一跳。
这簪子是母亲遗物,她从十岁起就戴着。难道……从那时起,就已经是线索的一部分?
她把铜片收好,最后看了眼巫蛊阵。陶俑嘴上的红线又松了一圈,胎儿干尸的嘴角,像是往上扯了半分。
她没再看,转身就走。
走到织坊门口,她停下,从袖中取出那半壶冷茶,回头一泼,全浇在阵心。黏合剂遇水即溶,铜钉一软,整个阵眼塌了半寸。
“破了。”她说。
刚走出巷子,迎面撞上一个卖糖糕的老头。老头颤巍巍递来一碟:“姑娘,买块糖糕吧,刚出炉的。”
她皱眉要推,老头却低声道:“顾先生说,画像不止一幅。下一张,在西城棺材铺的第三口棺材里。”
她一愣,老头已转身走了。
她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碟糖糕。糖浆滴下来,落在她袖口,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低头看了看,把糖糕塞进路边的臭水沟。
转身朝西城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