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糖糕扔进臭水沟,手在裤侧擦了两下。糖浆黏在袖口,她没去管,只把怀里那块铜片又摸出来,指尖顺着“并蒂”末端的刻痕滑过去,和发簪上的旧痕对了一遍——严丝合缝。
她没说话,转身钻进旁边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有口井,她摇起辘轳打了一桶水,蹲下,把双手浸进去,从指甲缝到手腕,洗得干干净净。
洗完手,她才从贴身小袋里取出那块指甲盖大的铜片,轻轻放在掌心。另一只手把发簪拔下来,横着比在铜片上。刻痕连成一线,像被同一把刀划过。
她盯着看了两息,低声说:“不是巧合。”
接着她又把烧焦的布片摊开,把铜片、布纹、簪痕三样东西拼在一起。纹路闭合,组成一个完整的符号,像某种祭文的起首。
“‘影归祭所,钥在并蒂’。”她念了一遍,“钥是‘并蒂’,可‘并蒂’在哪?”
她低头看簪子。这根银簪她戴了十年,从没想过它不是装饰。
“如果‘钥’是我娘留下的东西……那‘钥’就是我。”
她顿了一下,没继续想下去。再想,脑子就乱了。她把东西收好,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
“现在不是想身世的时候。”
她走出巷子,直奔西城。
棺材铺在城西马道口,三班衙役轮值巡逻,门口挂着“官办验尸暂厝处”的牌子。白日里停无名尸,夜里烧尸骨,油灯常年不灭。
柳含玉走到门口,从袖中取出理刑司腰牌,递给守门的衙役:“奉令查验昨日收的那具浮尸,报称死于河中毒藻。”
衙役认得她,没多问,点头放行。
她低头走进铺子,一排棺材并列靠墙,漆黑沉静。她数到第三口,伸手去摸棺钉。
钉头有松香味,木缝边缘有刮痕,像是刚合上不久。
她没动,转头走向第四口,抬手敲了敲棺壁。声音实的。
又退回来,再敲第三口。空的。
她蹲下,用银针撬开棺底夹层。一块松动的木板被顶起,里面藏着一个油纸包。
她拿出来,解开。是一卷画轴。
她没当场打开,只把画轴塞进袖中,转身对衙役说:“浮尸已查验,确为中毒,结案归档。”
衙役点头记下,她便转身离开。
走到巷口拐角,她才靠墙展开画轴。
画上是个玄袍人,背对观者,立于一幅巨大星图前。手中握着一柄玉尺,尺身刻满星轨纹路。最显眼的是他左眉上一点朱砂痣,颜色未干,像是画完才点上去的。
背景是地宫剖面图,七处穴位标注清晰,中央写着“地脉共振点”。
柳含玉盯着那玉尺看了许久。
她从怀里摸出那块“祭归于影”的青铜残片,翻过来,比对玉尺上的纹路。星轨走向一致,连转折弧度都一样。
“司天监炼丹房地砖上的铜牌……也是这个纹。”
她收起残片,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商队铜戒——那个“贰”字,刻法生硬,起笔顿挫,和送钱女人的笔迹一样。
她再看画中玉尺,尺尾有一道细微刻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出的旧损。而那刻痕的走向,和铜戒上的“贰”字收笔完全一致。
“这尺子,他从不离手。”
她卷起画轴,翻到背面。
一行小字写着:“画者三易其容,然玉尺不换,朱砂不褪——此人常入皇陵,主星象祭仪。”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冷笑:“主祭仪?那不就是钦天监正?”
她把画轴重新包好,塞进怀里。
刚要走,巷口传来脚步声。她立刻贴墙,从缝隙里看过去。
两个衙役并肩走来,边走边聊。
“听说大理寺又来调卷了?”
“可不是,昨儿半夜就封了理刑司的档案房,连老周都被赶出来了。”
“查什么案子?”
“天圣十年的,敦煌柳氏案。你猜怎么着?卷宗少了一角,边上烧焦的,像是被人撕了又烧。”
柳含玉手指一紧。
她没再听下去,转身从后巷绕出,直奔理刑司。
理刑司门口果然贴着封条,两名大理寺衙役守在门前。她走过去,亮出腰牌:“开封府理刑司主官柳含玉,例行巡查。”
衙役认得她,但摇头:“上头有令,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那我问你,昨晚调走的卷宗,是谁签的令?”
“大理寺少卿亲签。”
“可有刑部联署?”
“这……不清楚。”
她冷笑:“无联署令,擅自调阅涉密卷宗,你们也敢接?”
衙役支吾不语。
她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走到街角,她从袖中取出那半片烧焦的布,又摸出铜片,把“祭归于影”四字对准布片边缘的焦痕——严丝合缝。
她又把画轴背面的小字默念一遍:“常入皇陵,主星象祭仪。”
一个名字跳出来。
她低声说:“裴明玄。”
她不是猜的。三年前她查一桩皇陵守卫暴毙案,曾见过钦天监正出席祭仪的照片——那人手持玉尺,左眉带痣,站位在星图正中。
当时她只当是例行仪式,现在才明白,那不是祭天,是控脉。
她把所有东西收好,靠在墙边,闭眼回想。
母亲死前最后经手的案子,是敦煌柳氏灭门案,卷宗被毁,只留下半页残文,写着“贰号祭品押运路线不明”。
商队送钱的女人,左手缺指,戴“贰”字铜戒,每月初七出现,押运“胎心”材料。
织坊巫蛊阵中的胎儿,七窍插钉,钉头刻“贰”,嘴缝红线,被催眠操控。
铜片密文:“影归祭所,钥在并蒂。”
而她的簪子,刻痕与“并蒂”符文吻合。
她睁开眼,声音冷得像冰:“我娘不是在查案。她是在阻止什么。”
她忽然想起老周说过一句话:“你娘最后那几天,总在画一种花,说是解谜的钥匙。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并蒂莲。”
她低头看簪子。
“所以这簪子,不是遗物。是信物。”
她站直身体,把银针囊重新别回腰间——那是她从商队逃出时唯一保住的东西。
“既然‘钥在并蒂’,那我就用这把‘钥’,打开你的门。”
她转身朝钦天监方向走去。
快到司天监街口时,她停下。
前方有座茶楼,二楼临街的窗开着,一缕墨香飘出来。
她盯着那扇窗,忽然想起顾尘疏常说的一句话:“画比人诚实,尤其是画错的那一笔。”
她没上楼,只从怀里取出画轴,再次展开。
画中人背对画面,但玉尺的投影落在星图上,尺影末端,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像是画师不小心多划了一笔。
她眯眼细看。
那道痕,形状像一个“裴”字的起笔。
她合上画轴,嘴角微扬:“顾尘疏,你画得真不赖。”
她把画轴重新包好,抬脚走进茶楼。
楼梯吱呀响了两声。
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个穿绯红窄袖袍的年轻人,正低头调颜料,右手五指染着不同颜色,像刚从彩虹里捞出来。
他抬头,冲她笑:“来了?”
她没答,把画轴放在桌上:“你画的是谁?”
年轻人用小指抹了抹眉梢,笑道:“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只为你一人落墨——可你偏要问一个无趣的男人。”
她盯着他:“顾尘疏,别耍花腔。画里的人,是不是裴明玄?”
顾尘疏收了笑,拿笔尖点了点画轴:“玉尺不换,朱砂不褪。他每月初七入皇陵,从不误时。你娘最后一次去查案,就是初七。”
她手指一紧:“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天,我也在。”他收起画笔,正色道,“我替陆青崖,守过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