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二楼的墨香还没散,柳含玉已经把画轴塞回袖中,转身下楼。顾尘疏那句“我也在”还在她耳朵里打转,但她没时间细问。现在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慢一拍,证据就可能被烧成灰。
她沿着司天监外墙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西南角的杂役通道口。老周给的旧吏袍有点短,袖口露出一截手腕,她把银针囊往里掖了掖,低头进了门。
值夜的监吏三三两两聚在廊下喝茶,她混进去,报了个假名:“补录漏档,工部调来的。”对方扫了一眼腰牌——是顾尘疏连夜仿制的,纹路差了半分,但火光下看不真切——挥挥手让她过去了。
禁档房在地底,得穿过一条窄道。门是铁的,外头挂着个铜制星盘锁,十二地支围着天干,中间一道凹槽,据说得用监正的玉尺才能开。
柳含玉从袖中抽出那根极细的铜丝,是顾尘疏藏在画轴背面的。她眯眼对照记忆里的画——玉尺投影落在星图上,那道多画的一笔,正是星盘锁的开启角度。
铜丝轻轻插进去,顺着纹路一旋。
“咔。”
锁开了。
她推门进去,反手关上,点起一盏小油灯。灯芯短,撑不了多久,她得快。
满屋子都是卷宗,堆得像山。年份被打乱,有的标着“药引”,有的写着“星轨校正”,她一眼扫过去,没找到“营造录”。
她摸出铜片,又抽出那根银簪。母亲临死前写过一句“祭所归影,以七为序”,她一直不懂。现在她把铜片按在指尖,默数:七卷一停,七卷一停。
第七卷,是《药引收支·天圣九年》。
第十四卷,《星官夜巡记录·天圣十一年》。
第二十一卷——她手一顿。
《天圣十年皇陵营造录·附贰号材料验收实录》。
她抽出来,翻开。
半边已经烧焦,边缘卷曲发黑。她从怀里取出那块并蒂莲布片,对上去。
严丝合缝。
她呼吸一滞,手指却稳得很,一页页翻下去。火蚀得厉害,字迹断断续续,但能看出几个关键词:“每月初七”“胎心入穴”“地脉共振”“贰号祭品押运”。
她忽然想起织坊巫蛊阵里的胎儿,七窍插钉,关节黏合剂含辰砂、汞霜——那不是尸体,是容器。
“原来‘胎心’不是材料,是人。”
她快速翻到后半段,一行小字跳出来:“贰号祭品,活胎一枚,药酒浸泡,辰时入坛,戌时定位。”
她猛地抬头。
戌时。
母亲最后一次出京,是戌时动身。回来时,人没了。
她继续往下看,残页末尾有三行压痕,像是被人用力写过又擦去。她取出银针,蘸了点唾液,轻轻刮过纸面。
字迹慢慢浮现:
“材料验收:裴”
“时辰:戌初”
“押运人:贰号车夫,缺左指。”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贰”字铜戒,翻过来,内圈刻着一行小字:“初七押运,不得延误。”
送钱女人每月初七出现,左手缺指,戴这枚戒子。
现在,连上了。
她盯着那行“材料验收:裴”,针尖轻轻点在“裴”字上。
“你验收的不是材料,是命。”
她正要合上卷宗,外头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吹灭灯,把卷宗塞进怀里,退到墙角。门缝里透进一缕光,两个钦天卫提着灯笼走过,边走边说:
“听说昨儿有人想闯禁档房?”
“可不是,上头说最近风声紧,连星盘锁都换了新口令。”
“谁敢来?不要命了?”
“嘿,你忘了三年前那个女官?查皇陵守卫死因的,挺厉害,后来也不了了之。”
两人走远了。
柳含玉没动。等脚步彻底消失,她才重新点灯,从怀里掏出顾尘疏的画轴,摊开。
画中人背对画面,手持玉尺,立于星图前。她把画和残卷并排放在地上,手指顺着“地脉共振点”划过去。
星图上的点,和残卷里“胎心入穴”的位置,完全重合。
她低声说:“地脉共振,不是为了祭天,是为了换魂。”
她忽然想起母亲笔记里一句话:“星移斗转,魂归其位,若双生并立,必有一亡。”
当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所以你们用活胎做容器,把一个魂压进另一个身体?”
她把画轴翻过来,看背面那行小字:“画者三易其容,然玉尺不换,朱砂不褪——此人常入皇陵,主星象祭仪。”
主祭仪的,只有一个人。
她把所有东西收好,正要起身,忽然发现残卷最后一页背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几乎被焦痕盖住。
她凑近灯下,辨认出来:
“祭品入位,影归本源。”
她一怔。
“影归本源”?
她立刻掏出铜片,翻到背面:“祭归于影”。
字不一样,顺序也反了。
她把两句话并在一起:
“祭归于影”
“影归本源”
像是一对回文。
她盯着看了两秒,忽然明白了。
“不是‘祭’归于‘影’,是‘影’要归‘本源’。他们不是在祭祀,是在召回什么东西。”
她猛地站起身。
母亲当年查的,根本不是什么灭门案。她查的是一个持续二十年的仪式网络——从敦煌到皇陵,从活胎到铜戒,从药引到星图。
而裴明玄,是那个亲手签收“材料”的人。
她把残卷重新包好,塞进贴身衣袋。刚要走,又停住。
她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最细的针,在残卷末页的“裴”字旁边,轻轻划了一下。
留下一道只有她自己认得的刻痕。
算是打个记号。
也是立个誓。
她吹灭灯,开门出去,顺着原路返回。刚走到通道口,迎面撞上一个提灯笼的监吏。
对方一愣:“你还没走?”
她面不改色:“漏了一卷没录完,正要去补。”
那人狐疑地打量她:“星盘锁是你开的?”
“监正大人今早亲自调的,说今晚可以通录。”
“真的?”
“不信你去问。”
那人犹豫了一下,放她过去了。
她走出杂役门,夜风一吹,才发觉后背湿了一片。
但她没停下,直奔城西。
老周的卤味摊子还在老地方,油灯昏黄。她走过去,把残卷放在桌上。
老周正切鸭头,头都没抬:“回来了?”
“嗯。”
“拿到东西了?”
她点头,把残卷推过去:“你看看这个。”
老周放下刀,擦擦手,戴上老花镜,一页页翻。翻到“材料验收:裴”那页时,手顿了一下。
他摘下眼镜,点了袋烟,慢悠悠地说:“我就知道,那晚他来了。”
“哪晚?”
“你娘最后一次出京前夜。我送她去城门,半路遇上一场雨。我们在茶棚躲着,她一直盯着天上看星象。”
“然后呢?”
“然后来了个人,穿玄袍,打伞,伞边滴水,但脚底是干的。他站在棚外,没进来,只说了一句:‘戌时三刻,门不开。’”
“谁说的?”
“我没看清脸。但那声音,冷得像冰。”
“后来呢?”
“后来你娘回了趟理刑司,烧了半份卷宗,第二天就出京了。再回来,人没了。”
柳含玉盯着烟斗里那点火星,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报官?”
“报什么?没人信。一个钦天监的大人,能为了查案半夜拦人?再说,你娘没说他是谁。”
她从怀里掏出画轴,展开,指着玉尺上的朱砂痣:“现在我知道了。”
老周眯眼看了看,忽然冷笑:“左眉带痣?哈,这标记,跟皇贵妃一模一样。”
“所以呢?”
“所以啊,”他磕了磕烟斗,“有些人,生下来就不该活。可偏偏,活下来了。”
柳含玉没说话,把画轴收好。
老周抬头看她:“你要做什么?”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做我娘没做完的事。”
老周点点头,从案板下摸出一把短匕首,递给她:“拿着。比银针管用。”
她接过,插进靴筒。
转身要走,老周在背后说:“丫头,这次别一个人上。”
她脚步没停,只说:“这次不是一个人。”
她走出十步,从袖中摸出那根银簪,看了看,又收回去。
簪子上的刻痕,和“并蒂”符文吻合。
她现在知道了。
这不只是信物。
这是钥匙。
她抬头看天。
星图铺满夜空,北斗偏移,天权星微微晃动。
就像有人,正在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