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左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时，指尖还在抖。
她没看手，而是盯着掌心那块布——七道青痕横着，第八道红得发黑的切口斜穿而过，像谁在账本上划了道叉，说这账不认了。
布角沾了点唾液，黏在她虎口，一撕就疼。
“行了。”她对自己说，“抖就抖，又不是第一次。”
她把布叠好，塞进发髻夹层，顺手把母亲那支银簪往耳后一别。簪子冷，贴着太阳穴，让她脑子清楚点。
夜风从司天监外墙刮进来，带着点灰味。她贴着墙根走，靴底踩碎了几粒石子，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守阁的差役抬头。
“谁？”
“开封府，柳含玉。”她亮出火签，“查案。”
差役眯眼看了半天，才认出她是谁。
“柳大人？这会儿来查什么？”
“地脉震了三回，死了七个巡夜的，你说查什么？”她往前一步，“《刑统》第十七条写着呢，异象涉命案，你们这儿藏的书，我得翻。”
差役搓着手，“可上头有令，今夜闭阁观星……”
“那你告诉我，”她打断，“是观星要紧，还是七条人命要紧？”
差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也不等他让，抬脚就往里走。
差役追上来拦，“柳大人，您不能——”
“我能。”她头也不回，“你要拦，我现在就以‘阻挠刑案’罪名拘你。明早大理寺见？”
差役僵在原地。
她进了门，反手把门栓上了。
禁阁里黑，只有几盏长明灯，火头压得低，照得书架像一排排站直的鬼。
她没点灯，也没开窗，直接摸到“虚日鼠”那架前——陆青崖的剖面图上，这个位置标了红圈，说这儿的书最容易被人换过。
她伸手一抽，一本焦皮书掉下来，封面上字都烧糊了，只剩个“丹”字还看得清。
《天元丹经》。
她翻开，纸脆得像能吹飞。翻到第七转，一行字跳出来：
“以人胎浸玉髓，取关节韧，合七味药引，炼为续骨胶。”
她手指一顿。
这味儿，熟。
老周验傀儡时说过：“关节处有黏合剂，不是寻常胶，带腐香，像是拿药酒泡过的东西熬的。”
她把书凑近灯，想再看清楚点，忽然觉得左臂一抽。
黑纹没往上爬，但那地方热，像贴了块烧红的铁。
她甩了甩手，继续看。
往下翻，几页被药水泡过，字迹糊成团。她正要合上，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铜戒。
戒指一靠近书页，指针轻轻颤了下。
不是指向东南了。
是冲着书里某一页，微微偏转。
她顺着方向翻，停在夹页处。
那儿原本空白，可铜戒一贴上去，纸面渗出淡红水痕，慢慢显出八个字：
**血引为媒，子午为序**
她盯着那八字，脑子转得比手快。
“血引……我用血画阵，它有反应。”
“子午为序……我划七道，它停三下。”
“不是我在破它，是它在认我？”
她冷笑一声，“好家伙，拿我当钥匙使？”
她合上书，手指在封底摩挲。
这书被人动过。
边角有刮痕，像是有人急着翻找什么，指甲蹭到了皮面。
她掏出匕首，轻轻刮下那八字的墨迹，混了点唾液，调成糊，抹在袖内衬上。
墨干得快，她吹了口气，字迹显出来，和刚才一模一样。
“血引为媒，子午为序。”她低声念，“不是炼丹口诀，是控傀说明书。”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
所谓“七转还魂丹”，根本不是让人活的。
是让死人动的。
人胎泡玉髓，取的是韧劲；七味药引，合的是地脉节律；炼成的“续骨胶”，根本就是傀儡的筋。
而“血引为媒”——谁的血？
她低头看掌心。
青痕还在，微微发烫。
“要活人的血，还得是特定生辰的。”她冷笑，“巧了，我就是壬午年生。”
她把书放回架上，正要走，忽然停住。
铜戒还在手里。
她盯着它看了两息，然后把它按在《丹经》封底，用力一划。
一道痕，清清楚楚。
“谁动过这本书，我都知道。”她说，“别以为藏起来就没事。”
她转身要走，刚迈出一步，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不止一个。
她没跑，也没躲，而是顺手从架上抽了本《星轨辑要》，往怀里一塞。
门开时，她正站在灯下翻书，一脸“查得认真”。
两个差役探头进来。
“柳大人，您这就走了？”
“嗯。”她合上书，“查完了。”
“可您就看了这一本？”
“一本够了。”她拍拍书皮，“剩下的，改天再来。”
差役 exchanged 眼神，没敢拦。
她走出去，夜风一吹，左臂又是一抽。
她没管，快步穿过院子。
走到墙根，她才把《星轨辑要》掏出来，扔进暗沟。
那书是幌子。
真东西在她袖子里——那块写着八字的布。
她边走边想。
炼丹房不是炼丹的。
是造傀的。
每一炉丹，都是一个傀儡的“芯”。
而司天监，从头到尾，就是个养尸场。
她摸了摸发髻里的布，又碰了碰铜戒。
戒指还是指着东南。
母亲走的路。
商队来的方向。
她忽然停下。
如果炼丹要用特定生辰的人血……
母亲也是壬午年生。
她猛地抬头，看向司天监主殿。
那儿黑着，但檐角挂着一块铜牌，刻着“天元阁”三字。
她记得，陆青崖的画里，这地方标了双红圈。
“你说‘血引为媒’。”她低声说，“那我娘的血，是不是也用过？”
她没再走，而是转身，往主殿侧门绕去。
靴底踩到一块松砖，她顿了顿，弯腰摸了摸。
砖缝里，有道细痕，像是铜戒刮过的。
她盯着那痕，慢慢从发髻里抽出布。
青痕对着砖缝，微微发亮。
她把布按上去。
亮光一闪，又灭了。
但她看清了——
砖缝深处，刻着半行字：
“壬午血引，七日成傀。”
她手指一紧，布角撕了道口。
“好啊。”她笑了一声，“你们连她都算计。”
她把布塞回去，正要撬砖，忽然觉得掌心一烫。
低头一看，第八道血痕裂了条缝，渗出一滴血。
血滴在砖缝上，字迹全显了：
“壬午血引，七日成傀，子午回环，魂归钦天。”
她盯着最后四个字，呼吸停了半拍。
钦天监。
不是皇陵。
不是傀儡师。
是这儿。
是他们自己。
她慢慢直起身，把铜戒套回手指。
指针颤了颤，还是指向东南。
她没再看它。
而是把匕首从靴筒抽出，往砖缝里一插。
撬到一半，她忽然停住。
门外传来锁链声。
有人巡夜。
她没拔刀，也没收手，而是把铜戒按在砖面上，用力一碾。
戒面刻痕，正对那行字。
“留个记号。”她说，“下次来，谁动过，我知道。”
她抽刀，翻身跃上墙头。
夜风灌进领口，左臂黑纹一阵抽搐。
她没回头。
落地时，她摸了摸发髻。
布还在。
血痕没再变。
但她知道，刚才那一滴血，不是意外。
是那字，吸的。
她抬手，看了看掌心。
第八道伤口，正在慢慢发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