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翻身落地时,靴底踩碎了一片枯叶,咔的一声,像骨头断了。
她没停,也没回头,径直往理刑司后巷走。左臂那道黑纹还在发热,但已经不往上爬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肩胛骨那儿,进退两难。
老周蹲在巷口啃烧饼,油纸包着半块卤猪耳朵,看见她进来,头也不抬:“回来了?”
“嗯。”她把袖子里那块布抽出来,摊在石阶上,“验这个。”
老周瞥了一眼,嘴里的烧饼不嚼了。“你又拿血试阵了?”
“不是我试,是它吸。”她指了指布上第八道痕迹,“渗出来那一滴,掉砖缝里,字全显了。”
老周放下烧饼,掏出烟斗,在鞋底磕了磕灰,又从怀里摸出个牛皮小袋,倒出点灰白色粉末,撒在布上。粉末碰到血痕,立刻泛出青光。
“果然是‘子午回环’的引子。”他抬头,“这血,只有壬午年生的人能出。”
柳含玉冷笑:“所以我娘也是。”
老周没接话,只把布收进袋子里,塞回怀里。“你昨夜撬的那块砖,我让人去看了,今天早上被人换过。新砖,带湿气。”
“钦天监动作挺快。”她从腰间取下银针囊,抽出一根细针,在指尖一划,血珠滚出来,滴进另一个小瓷瓶里,“拿这个,去比。”
“比什么?”
“比人。”
老周皱眉:“你要验追杀你的那几个?”
“三具尸体还在义庄吧?”她把瓶子递过去,“让他们死得明白点。”
老周接过瓶子,眯眼看着她:“你真觉得他们是钦天监的人?”
“他们的刀,”她从袖中抽出半截断刃,“是测日晷上拆下来的。”
老周接过刃片,翻来一看,眉头一跳:“这朱砂刻纹……是观星台用的‘星引铁’,民间禁用。”
“所以不是江湖人,不是刺客,是钦天监自己养的狗。”她冷笑,“还是死狗。”
老周哼了一声:“那你打算怎么办?直接闯进去问裴明玄,你家狗咬人了?”
“不。”她摇头,“先画脸。”
顾尘疏来的时候,正啃着一根鸡腿,油手往红袍上一抹,就往桌上摊画纸。
“哎哟,柳大人脸色比鸡骨头还白,昨夜没睡好?”
“少废话。”柳含玉把人皮鼓残片拍在桌上,“画人。”
顾尘疏叼着鸡腿骨,眯眼看了半天,忽然伸手捏她手腕:“你这脉跳得不对,血里有东西。”
“有东西也得先办正事。”她甩开手,“鼓是他们敲的,指痕还在皮上,你闭眼都能画出来。”
顾尘疏耸肩,把鸡腿扔了,闭上眼,右手五指在空中虚抓几下,像是在捏什么人的手。片刻后,他睁开眼,提笔就画。
三张脸,一张方脸,一张瘦长,一张圆眼厚唇。
“画完了。”他吹了吹墨,“要我说,长得都挺老实,不像杀手。”
柳含玉盯着那三张脸,忽然伸手点中间那张:“这人,右肩比左肩低半寸。”
“你认得?”
“不认。”她摇头,“但他的手,敲鼓时发力不对,是右肩受过伤。”
老周在旁边翻着尸检记录:“三具尸体,肩胛骨都有旧伤,关节韧带被替换过,用的……就是那种‘续骨胶’。”
顾尘疏一愣:“所以他们不是天生的死士,是被人改过的?”
“不止改身体。”柳含玉从怀里摸出那份工匠名册的抄本,“查查这上面有没有他们。”
顾尘疏接过本子,翻了两页,忽然笑出声:“巧了,全在这儿。”
“谁?”
“皇陵营造司,二十年前失踪的三个匠人。”他手指点着三行字,“王大柱,李二狗,赵三锤。工部记录,三人皆因‘关节异常柔韧’被选入地宫组。”
“关节韧……”柳含玉冷笑,“正好拿来当傀儡的筋。”
老周突然抬头:“名册上没写生辰。”
“有办法。”她从发髻里取出母亲那支银簪,“拿这个,试。”
老周一愣:“你要用她的血?”
“她也是壬午年生。”柳含玉把簪尖在指尖一划,血珠滚落,滴在名册第一页。
血珠没散,反而像活了一样,顺着纸面缓缓滑动,最后停在一行字上——
“柳氏,壬午年三月十七。”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你娘的名字。”
柳含玉盯着那行字,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他们要的不是我,是这一脉的血。”
顾尘疏收了笑,正色道:“‘血引为媒’,不是随便谁的血都行,得是壬午年生的柳家人。你娘用过,现在轮到你。”
“所以追杀不是偶然。”她缓缓抬头,“是清除。”
老周猛地站起身,烟斗砸在地上:“他们怕这血认主,怕它能解开‘子午回环’的阵。”
“所以杀了我娘,现在杀我。”柳含玉把名册合上,指尖还在发抖,但声音没抖,“可他们忘了,我娘教过我,怎么用血画阵。”
顾尘疏忽然问:“你掌心那七道青痕,还能用吗?”
“能。”她抬起左手,第八道血痕已经发青,和其他七道连成一片,“它在等第八次。”
“第八次什么?”
“子午交替。”她把名册塞进怀里,“他们以为我在逃,其实我在找。”
“找什么?”
“找他们不敢毁的东西。”
老周皱眉:“你是不是知道地宫里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她站起身,把银针囊扣好,“但我知道,他们怕我进去。”
顾尘疏看着她往外走:“你现在去哪儿?”
“工部档案房。”她头也不回,“把这三个人的画像,贴到名册旁边。”
“然后呢?”
“然后等。”她停在门口,回头,“等他们来换名册。”
老周忽然喊住她:“你左臂的毒,再不处理,会进心脉。”
“我知道。”她摸了摸肩胛,“但它现在卡着,像是被什么挡着。”
“什么?”
“我的血。”她冷笑,“它不想让我死,至少现在不想。”
顾尘疏看着她走远,低头看着桌上那三张画像,忽然伸手,在每张脸的眉心点了一滴墨。
“你们本来是人。”他低声说,“现在连鬼都不算。”
工部档案房的门刚关上,柳含玉就把三张画像钉在名册前。
管事进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柳大人,这……不太合适吧?”
“不合适?”她转身,“三个失踪二十年的匠人,现在成了钦天监的刀,你跟我说不合适?”
管事搓着手:“可这档案是机密,不能外传……”
“那你就解释解释。”她从怀里抽出名册,“为什么这三个人的记录,每年都有人来改?”
管事脸色一变:“谁说的?”
“我查的。”她逼近一步,“每到子午月圆,就有人用朱砂笔改他们的‘下落’,从‘失踪’改成‘病故’,再改成‘已迁’。你敢说这不是钦天监干的?”
管事后退两步:“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冷笑,“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死后,关节里的‘续骨胶’,是从哪儿来的?”
管事张嘴要说话,忽然僵住。
柳含玉顺着他的视线回头。
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纸。
她走过去捡起,展开。
纸上没字,只有一道血痕,弯弯曲曲,像蛇爬过。
她盯着那血痕,忽然伸手,从袖中取出那块染血的布。
布上的第八道痕迹,正对着纸上的血痕,微微发亮。
老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血……是活的。”
她没回答,只把纸翻过来。
背面,用极细的笔写着一行小字:
“壬午血尽,子午断环。”
她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母亲的银簪,在纸上划了一道。
血痕被划开,像伤口裂开。
她把簪子插进纸里,钉在墙上。
“告诉他们。”她说,“血没尽,环也没断。”
顾尘疏从外面冲进来,脸色发白:“义庄那三具尸体,不见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他喘着气,“守夜的老李说,一阵风过,棺材全空了。”
柳含玉盯着墙上那张被钉住的纸,忽然问:“老周呢?”
“刚走,说要去查地宫文书有没有被烧。”
她点头,从腰间抽出匕首,插进靴筒。
“你去哪儿?”顾尘疏问。
“天元阁。”她转身,“他们怕我进去,我就偏要进去。”
“可你左臂——”
“它现在是我最清醒的地方。”她拉开门,“血在烧,说明它还在抵抗。”
顾尘疏看着她走出去,忽然喊:“柳含玉!”
她停下。
“你要是死了,”他声音低下来,“谁来替这些人说话?”
她回头,笑了笑:“那你就画张我的像,钉在名册前。”
她走出去,风把门带上。
顾尘疏站在原地,慢慢从袖中抽出一支新笔,蘸了红墨,在纸上画了第四张脸。
脸还没画完,笔尖忽然一颤,一滴血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只眼睛。
他盯着那滴血,慢慢把画纸折好,塞进怀里。
理刑司后巷,老周蹲在墙根,手里捏着半页烧焦的文书。
文书上,依稀能辨出几个字:
“壬午血引,七日成傀,子午回环,魂归——”
最后一个字被火烧没了。
他抬头,看着天元阁方向,低声说:“不是魂归钦天。”
“是魂归地宫。”
柳含玉走到司天监外墙时,左臂突然一抽。
她低头,看见第八道血痕裂开一条缝,渗出一滴血。
血滴在砖缝里,那半行字又显了出来:
“壬午血引,七日成傀。”
她没擦,只把匕首从靴筒抽出,往砖缝里一插。
撬到一半,她忽然停住。
墙内,传来铁链拖地的声音。
她没拔刀,也没收手,而是把铜戒按在砖面上,用力一碾。
戒面刻痕,正对那行字。
她低声说:“这次,换我来找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