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的匕首还卡在砖缝里,铜戒压着那行血字,墙内的铁链声忽然停了。
她没拔刀,也没动。
血从她指尖滴下去,落在戒面上,顺着刻痕滑进砖缝。那行字又亮了一瞬,像被重新写了一遍。
她收回手,袖口一甩,匕首“当”地掉在脚边。
不是她松的,是手自己抖的。
左臂那道黑纹烧得厉害,从肩胛一直爬到锁骨,像是有人拿烧红的针在她血管里绣花。她咬住后槽牙,没出声。
墙头瓦片一响,顾尘疏翻下来,落地没声,手里还攥着半块芝麻饼。
“吃吗?”他递过来。
“不吃。”
“哦。”他收回手,自己啃了一口,“你这胳膊,再这么烧下去,明天开封府就得换理刑官了。”
“那你得先找人画我的遗像。”
“我已经画了。”他咽下饼,从怀里掏张纸,“第四张,你说要钉在名册前的。”
柳含玉瞥了一眼,没接。“你来干什么?”
“老周让我来的。”他把画像塞回怀里,“说你要是真闯进天元阁,得有人帮你把脸画全。”
“画谁的脸?”
“死人。”他指了指墙内,“刚才我绕了一圈,看见东厢房烟囱冒黑灰,不是烧炭,是烧纸。烧得不干净,有字飘出来——‘七脉归心’。”
柳含玉眼神一动。
“你也听懂了?”顾尘疏笑了下,“我听不懂,但我能画。”
他摊开另一张纸,上面是三张匠人的脸,叠在一起,眉心对眉心。他用指尖在重叠处一划,墨线突然延展,勾出一座楼阁的轮廓。
匾额上两个字,被一道血痕横着劈开,只能看出一半——“听雪”。
“这楼,”他声音低了,“不是现在这个听雪楼。是二十年前的。”
柳含玉盯着那血痕:“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三个人,”他点着画像,“他们死的时候,眼睛是闭着的。但画里,他们睁着。谁让他们闭眼的,谁又让我画他们睁眼?”
柳含玉没答,转身走向东墙。
焚字房在最东头,窗缝里还冒着灰烟。她伸手一推,门没锁。
顾尘疏跟进来,一脚踩在灰堆上,差点滑倒。
“你小心点。”她拽了他一把。
“你拉我干嘛?”他站稳,“我又不是你手下。”
“你要是摔了,谁给我画图?”
他笑了:“那你得给我加钱。”
屋里没灯,只有炉口余烬闪着红光。地上堆着烧了一半的纸卷,墨迹焦黑,但没全毁。
柳含玉蹲下,从银针囊里抽出一块油布,裹住左手,用针尖轻轻拨开灰层。
“你这动作,像极了老周验尸。”顾尘疏蹲在旁边,“就差哼小调了。”
“你再废话,我就把你塞炉子里烧了。”
她针尖一挑,半页残纸翻出来,上面有四个字:“三堂司命”。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壬午血引为契,违者化傀。”
顾尘疏凑近看:“血引?是不是就是你这胳膊上的玩意儿?”
“是。”她把纸片夹进袖中,“他们用血做钥匙,控制人。”
“那你不就是万能钥匙?”
“我是。”她站起身,“但他们没想到,钥匙也能开锁,也能插进锁眼反着拧。”
她走到墙边,拔出匕首,在砖上划下四个字:“七脉三堂”。
顾尘疏看着她划:“七脉是哪七脉?”
“不知道。”她继续刻,“但三堂,我猜是钦天监、皇陵司,还有一个……”
“听雪楼。”他接上。
“对。”她回头,“你刚才画的楼,是旧楼。现在的听雪楼,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了。”
“分裂了?”他挑眉。
“有人想改规矩。”她用匕首尖点着“三堂”二字,“所以烧档案,换名册,杀人灭口。但他们忘了,烧不掉的东西,是人记住的。”
顾尘疏忽然问:“那七脉呢?”
“七脉是血线。”她指了指自己左臂,“能被‘血引’控制的,都是壬午年生的特定血脉。柳家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娘被杀,不是偶然。”
“不是。”她声音冷下来,“她是第一把钥匙,我是第二把。他们要清掉所有能开锁的血。”
顾尘疏沉默了一瞬,忽然笑了:“那你现在不就是最危险的人?”
“也是最安全的。”她把匕首插回靴筒,“他们不敢杀我,怕血断了,阵就破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反过来查。”她从怀里摸出那半页残纸,“七脉归心,三堂司命。谁是‘心’?谁是‘命’?”
“那你得画张图。”顾尘疏掏出画纸,“我来画人,你来排位。”
她点头,把残纸摊开。
顾尘疏提笔,先画了三个圈,分别标上“钦天”“皇陵”“听雪”。
“钦天监是头,皇陵司是手,听雪楼是眼。”他一边画一边说,“一个定命,一个执行,一个监视。”
“不对。”柳含玉摇头,“听雪楼不是眼,是替身。”
“替身?”
“你刚才画的影图,三张脸重叠出楼形。说明听雪楼当年干的,是替人活命的事。”她指了指“三堂”中间的位置,“它不是下属,是备份。”
顾尘疏笔尖一顿:“你是说……有人死了,听雪楼就拿人替上?”
“不止死人。”她声音压低,“是换人。”
顾尘疏没再说话,重新画了三堂结构,把“听雪楼”挪到中间,用虚线连向另外两处。
“那七脉呢?”他问。
“七脉是供血的。”她用匕首尖在墙上划出七道线,“每一道,连一个世家或皇支。柳家是其中之一,但不是唯一。”
“那你得找出其他六家。”
“不用找。”她冷笑,“他们会自己冒头。只要有人开始‘关节异常’,就是下一个目标。”
顾尘疏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立刻熄声。
脚步停在门口,没进来。
片刻后,一张纸从门缝底下塞进来。
柳含玉没动。
顾尘疏伸手要去拿,她一把拦住。
“别碰。”她从袖中取出母亲的银簪,用簪尖挑起纸角。
纸上没字,只有一道新血痕,弯弯曲曲,和昨晚那张一模一样。
她把纸翻过来,背面写着一行小字:“血契未毁,环仍可续。”
顾尘疏冷笑:“这是警告?”
“是提醒。”她把纸凑近炉火,边缘烧起来,字迹却没黑,反而泛出青光,“他们在等第八次子午交替。”
“第八次?你掌心那第八道痕?”
“对。”她抬起左手,第八道血痕正在发烫,像要裂开,“他们以为我会在那天被‘血引’控制,变成傀儡。”
“那你呢?”
“我等那天。”她把烧了一半的纸扔进炉子,“但不是等他们动手,是等他们露脸。”
顾尘疏看着她:“你打算用自己当饵?”
“我不是饵。”她把银簪收回发髻,“我是刀。”
门外脚步声又响,这次远去了。
顾尘疏松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老周呢?他不是去查档案?”
“他来过。”老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人跟着进来,手里捏着半页烧焦的文书,“工部档案房,今早被人烧了。”
柳含玉接过文书:“名册呢?”
“没了。”老周摇头,“但听雪楼的人动作更快,昨晚就把原件调走了。”
“所以他们知道我们要查。”
“知道。”老周把文书摊开,“但我从灰里扒出这半页,上面有字。”
柳含玉凑近看。
“壬午血引,七日成傀,子午回环,魂归——”
最后一个字被烧没了。
顾尘疏盯着那残字:“魂归哪儿?”
老周抬头:“不是钦天监。”
“是地宫。”柳含玉接上。
“可地宫不是终点。”顾尘疏忽然说,“你刚才说,听雪楼是替身。替身在哪?”
“在中转站。”她看着墙上“七脉三堂”图,“他们怕我进地宫,是因为地宫不是终点,是中转站。人从这儿进去,再出来,就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
老周点头:“所以那三个匠人,死了二十年,还能当杀手。”
“因为他们没死。”柳含玉声音冷下来,“他们被‘化傀’了。用‘续骨胶’接骨,用‘血引’控心。谁都能被改,只要生辰对,血脉对。”
顾尘疏忽然问:“那下一个是谁?”
“不知道。”她从怀里摸出工匠名册抄本,“但可以从‘关节异常’的人查起。工部、内府、军械司,凡二十年前参与过地宫工程的,都算。”
老周点头:“我去找人。”
“你去查七脉名单。”她把残纸交给顾尘疏,“画出来,按血脉连。”
顾尘疏收下纸:“你呢?”
“我去天元阁。”她转身往门口走,“既然他们怕我进去,我就更要进去。”
“你左臂——”
“它现在是我最准的指南针。”她拉开门,“血在烧,说明我走对了路。”
老周忽然喊住她:“你要是真进了地宫中转站,记得看墙上有没有字。”
“什么字?”
“‘魂归’后面,到底是什么。”
她点头,走出去。
顾尘疏看着她背影,低声说:“你要是死了,谁来替我们翻案?”
她没回头,只把手伸进袖中,握住了那支银簪。
簪尖很凉。
她走出三步,左臂突然一抽。
第八道血痕裂开,一滴血落下来。
血滴在门槛上,慢慢渗进木缝。
缝里,浮出两个烧焦的字:
“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