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底踩上最后一级台阶,火光在墙上映出三人拉长的影子。柳含玉刚要抬步,左臂猛地一抽,像是有根线从骨头里往外拽。她停住,手按在袖口下,那道青光原本顺着血脉游走,此刻忽地乱跳几下,紧接着暗了下去。
“怎么了?”老周举着火折子,烟斗从嘴里拿下来。
“道断了。”她低声说,抬起手看了看皇陵模型。底座那行“壬午七重”的刻痕,裂开一道细缝,像是被什么力量从内部震过。她把模型收回袖袋,转身就往回走。
顾尘疏愣在原地:“你不下去了?刚还说不怕死,现在怕了?”
“不是怕。”她脚步没停,“是有人先动了手。通道封了,线索断了,但外头未必没路。”
话音未落,一只灰羽密鸽扑棱棱撞进地道口,直直落在她肩头。她取下腿上小竹筒,抽出一卷薄纸,扫了一眼,脸色沉下来。
“听雪楼的消息。”她把纸条递过去,“商队连夜烧了账册,人马全撤,驿站只剩灰。”
“谁传的信?”顾尘疏接过一看,皱眉,“这字迹……不是楼里常用暗语。”
“现在不是争这个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阶梯尽头,抬脚跨出石缝,“他们烧东西,说明怕我们查到什么。既然怕,就一定留下痕迹。”
老周跟上来,烟斗重新点上:“你真信那条道还能通?血引都断了,再追也是白跑。”
“道不通,人得通。”她抬头看了眼天色,“他们走不远。驿站离城就二十里,带着货,走不快。”
顾尘疏啧了一声:“你这人,越挫越犟。上次追盐枭追到塌方坑里,差点被埋,还记得不?”
“记得。”她翻身上马,“那次我活下来了,盐枭没活。”
三人快马加鞭赶往城郊驿站,风卷着尘土打在脸上。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一股焦油混着香料的味儿,不像是仓促起火,倒像有人特意调配过。
驿站大门歪在一边,马槽烧得只剩半截,几匹焦骨倒伏在地。院子里黑乎乎一片,连根完整的木头都没剩下。
“三班衙役来过。”老周蹲在墙角,扒了扒灰烬,“说查私盐案,商队自焚证物,人全跑了。”
“放屁。”顾尘疏一脚踢开一块焦木,“私盐案用得着烧成这样?连马都烧,生怕人认出哪匹跑过哪条道?”
柳含玉没说话,蹲在火堆中心,伸手捻了捻灰。指尖微湿,她凑近闻了闻:“火油里掺了沉香末。这不是毁证,是仪式。他们要的不是藏,是断。”
“断什么?”
“断我们追的路。”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院子,“但他们忘了,烧得再干净,人总会漏点东西。”
老周在马槽底下摸了半天,忽然“嗯”了一声,从碎石堆里拖出半具尸体。人烧得只剩骨架,但右手还死死攥着,指骨发黑,关节扭曲。
柳含玉掏出银针,一根根挑开焦指。掌心躺着一块巴掌大的皮卷,边缘焦黑卷曲,但中间部分还连着,像是被手护住了。
顾尘疏凑近一看,眉毛一跳:“这皮……是西域驼皮,鞣过三次,带暗纹。陆青崖画轴用的就是这种。”
“确定?”她把皮卷摊在膝上,不敢用力。
“错不了。”他伸手要摸,“我拿湿布敷一下,兴许能展开。”
“别碰。”她一把拦住,“一碰就碎。这东西能留到现在,已经是命大。”
顾尘疏收回手,嘀咕:“你连呼吸都怕惊着它,还指望看出什么?”
柳含玉没理他,从银针囊里蘸了点水,针尖轻轻点在焦面边缘。水痕一渗,皮上浮出几道极细的凹线,像是被人用极细的笔尖压出来的。
“是点。”她眯眼,“不是字,也不是画。是星位。”
“星位?”顾尘疏一愣,“你认得?”
“我不认得,但你认得。”她把皮卷递过去,“你临过他那幅《天官星图》,我记得。”
顾尘疏接过,对着光仔细看。忽然,他呼吸一滞:“虚日鼠……这三点连线,是虚日鼠的主星位。可这角度……不对。他画的星图都是正位,这偏了七度。”
“偏了,说明不是照搬。”她接过皮卷,指尖抚过那组点阵,“是提示。他不能写明白,只能画暗号。”
“那你告诉我。”顾尘疏声音高了,“他到底帮谁?要是真想帮你,干嘛不画全?烧一半,留一半,是救你还是耍你?”
老周在一旁抽烟,没说话,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
柳含玉低头看着那半幅焦皮卷,良久,才开口:“他要是能写全,就不会‘死’三年。画能留到今天,是因为没人看得懂。懂了,画就没了。”
“所以你就信?”顾尘疏冷笑,“信一个死人烧剩下的半张皮?信他宁可让你猜谜也不肯直说?”
“我不信他。”她把皮卷小心收进银针囊,“我信他不敢。”
空气静了一瞬。
老周终于开口:“商队烧账,是因为账上写了不能写的东西。你查皇陵,他们怕你连上他们。可这半张皮……是怕你查不到。”
顾尘疏盯着柳含玉:“你打算怎么办?顺着这星位找?找着找着,掉进另一个坑?”
“坑也是路。”她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走着才知道是死是活。”
“你疯了。”顾尘疏一拳砸在墙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左臂青得发黑,走路都晃,还想着往前冲?你不是铁打的!”
“我知道。”她语气平静,“但我知道更糟的是什么——是站在这儿,看着火灭了,灰冷了,然后说‘算了’。”
顾尘疏气笑了:“你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也得理。”她翻身上马,“走不走?不走我一个人去。”
老周默默跟上,点起烟斗。
顾尘疏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忽然喊:“柳含玉!你有没有想过,陆青崖留的不是路,是饵?他等的根本不是你,是别人?”
柳含玉没回头。
“等的是谁?”她只问了这一句。
“我怎么知道?”他声音发干,“但你信一个三年不露面、生死不明的人,胜过信眼前活着的?”
她勒住马,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我不是信他。我是信——他不敢活着见我,就说明,他知道的东西,能要他的命。”
风卷着灰打在三人脸上。
她调转马头,缰绳一抖:“走。”
马蹄声起,尘土飞扬。
顾尘疏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幅《天官星图》的临本,指节发白。他低头看了看,忽然发现——自己临的那幅图,虚日鼠的星位,是正的。
而焦皮卷上的,偏了七度。
他猛地抬头,想喊住她。
可远处,柳含玉的马已经冲进一片黄沙,身影模糊。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句:“你非得自己撞上去才甘心?”
话没落地,他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风更大了。
柳含玉袖中的皇陵模型,底座那道裂痕,忽然又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