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进沙地，溅起一溜黄尘。柳含玉忽然勒缰，马前蹄扬起，她没看前方，而是低头从银针囊里抽出一张薄纸——听雪楼刚送到的密信。

“青庐三更交接驼队。”她念完这句，眉头一拧，“青庐？哪儿有这地方？”

顾尘疏骑在后面，喘着气赶上：“你说啥？刚追了三十里地，就为问个地名？”

“这信是你楼里传的。”她把信递过去，指尖点着落款处一个暗记，“笔迹像，可墨里掺了朱砂。你们听雪楼什么时候用这玩意了？西域商队见了都得烧香避邪。”

顾尘疏接过信扫了一眼，笑出声：“你是不是追疯了？朱砂怎么了？兴许是换墨工了呢？”

“换工不会换规矩。”她收回信，从囊中取出那半张焦皮卷，轻轻摊在掌心，“你再看这个——虚日鼠三点连线，偏了七度，是暗号。可这封信上的星位压痕……”她用银针尖一比，“和你临的那幅正位图一致。”

顾尘疏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抬眼盯他，“有人改了星图，还特意用你的临本做底稿。他们知道你会看，也知道我看你。”

顾尘疏噎住，半晌才道：“你怀疑楼里出了问题？”

“我不是怀疑。”她收起皮卷，声音冷下来，“我是确认——这信是假的。”

老周一直没说话，这时咳了两声：“丫头，你说情报是假的，那真内应呢？昨夜没鸽子回来，前夜也没有。”

柳含玉眼神一紧：“对，鸽子呢？”

“楼里说……鸽子飞丢了。”顾尘疏摸了摸鼻子，“这种事常有，风大，迷路，撞鹰……”

“三年来，听雪楼七十二只密鸽，无一失联。”她打断他，“现在两只连飞三天都没影，你们就说‘飞丢了’？”

顾尘疏张了张嘴：“那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她翻身下马，站在沙地上，从袖袋掏出一枚小铜片，“把你们这三天的传信记录调出来。我要看每一只鸽子的编号、起飞时辰、蜡封样式。”

“你这是查我？”

“我不是查你。”她盯着他，“我是查‘青庐’到底存不存在。查这封信是谁封的，谁写的，谁发的。”

顾尘疏愣住：“你连我们都不信了？”

“我信证据。”她把铜片递过去，“你要是没鬼，就拿出来。要是拿不出……那就说明，你们早被人钻了空子。”

风卷着沙粒打在脸上，顾尘疏站在原地，手攥着那张信纸，指节发白。

“好。”他咬牙，“我回去调。但你要想清楚——这一查，就是掀自家底。万一真有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她冷笑，“先把假信掐了，再把内应找出来。活着，问话。死了，验尸。”

老周默默从马背解下一个小布包，打开，是几块干饼和一壶水。“先吃点东西。”他说，“人饿着，脑子容易偏。”

柳含玉摇头：“不吃。等信。”

顾尘疏瞪她一眼：“你非得把自己逼死才甘心？”

“我没逼自己。”她盯着远处沙丘，“是有人逼我走错路。我不吃，是因为怕吃了，就懒得动了。”

顾尘疏气笑了：“你真是……一根筋。”

“一根筋能活到现在。”她淡淡道，“滑头的，早烧成灰了。”

三人僵在原地，风沙渐大。

半个时辰后，顾尘疏的随身画轴里传出一声轻响——一只小灰鸽钻了出来，腿上绑着竹筒。他一把抓下，抽出纸条，脸色瞬间变了。

“内应……最后一只信，是三天前发的。”他声音低下去，“子时放鸽，人未归巢。信没用火漆印，是普通蜂蜡。”

柳含玉伸手：“给我。”

他递过去。她接过，指尖抚过蜡封边缘，忽然抽出一根银针，轻轻一挑。

蜡层裂开，露出底下一丝红痕。

“朱砂混蜡。”她冷笑，“连封都懒得换个干净的。”

“可这指纹……”顾尘疏急忙说，“是我们的人留的指模，对得上！”

“对得上，但不对劲。”她把蜡封翻过来，用针尖勾出一道细微划痕，“你看这里——指纹重叠了三次，但第三次的力度轻，边缘模糊。不是同一个人一口气按的，是有人拿模子拓上去的。”

顾尘疏脸色发白：“你是说……他们抓了内应，用他的手印造假？”

“不止。”她抬头，“如果是内应自己写的信，他一定会提焦皮卷。那是我们唯一拿到的活证，是他拼死才送出来的线索。可这信里一个字没提。为什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东西存在——或者，写信的根本不是他。”

空气一下子冷了。

老周抽了口烟斗：“丫头，你是说……内应早就出事了？”

“不是‘出事’。”她收起银针，“是早就被换了。从第一封假信开始，我们就不是在追线索，是在追别人给我们画的圈。”

顾尘疏猛地一拳砸在马鞍上：“不可能！楼里守卫森严，消息通道层层加密，谁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换人？”

“所以才可怕。”她看着他，“不是外人干的。是里面的人，亲手把门打开的。”

顾尘疏僵住。

“你刚才问我信不信你们。”她往前一步，“我现在告诉你——我不信任何没验过的东西。包括你们的情报，包括你们的规矩，包括你手里这张纸。”

“那你信什么？”他声音发干。

“我信灰烬里的沉香末，信焦皮卷上的星位，信内应死前攥着的那张皮——他宁可烧死，也要护住它。这些不会说话，但它们不说谎。”

顾尘疏低头看着那封假信，忽然笑了：“好啊，你查吧。你把三年的情报全翻出来，一页一页看，一个字一个字抠。可你要想清楚——万一查到最后，发现听雪楼没问题，你怎么办？”

“那我就当自己多疑。”她转身，翻身上马，“可要是查出问题，你打算怎么办？装没看见，还是继续当个传话的？”

顾尘疏咬牙：“我是画师，不是审官！我的事是传信、绘图、送情报！谁对谁错，轮不到我管！”

“但现在，信是假的。”她勒马回身，“图是错的。人，不见了。你还传什么？传一个别人写好的剧本？”

顾尘疏哑口无言。

柳含玉抽出银针，在沙地上画出三条线。

“一条是商队。”她用针尖点第一道，“他们烧账，逃走，留下焦皮卷。动机是怕我们查到他们和皇陵的关联。”

“第二条是陆青崖的残图。”她划第二道，“他不敢写明，只能用星位偏角提示我们。他怕的，是被人看懂。”

“第三条，是听雪楼的情报。”她划第三道，针尖狠狠一划，“它本该是桥，现在却成了墙。它告诉我们去青庐，可青庐不存在。它用你的临图改星位，引我们走错路。”

她抬头：“三条线，只有一个交点——内应。如果他活着，为什么不提焦皮卷？如果他死了，为什么还要假传消息？”

顾尘疏声音发颤：“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她收针入囊，声音冷得像铁，“从现在起，听雪楼送来的情报，一律视为可疑。我要从第174章起，重新审查每一封密信，每一个标记，每一滴墨。”

“你疯了！”顾尘疏吼出来，“你这是在否定我们三年的努力！”

“我不是否定努力。”她盯着他，“我是怕我们三年，都在帮别人走棋。”

老周默默掐灭烟斗，低声道：“丫头，这一步，踩下去就收不回来了。”

“我知道。”她握紧缰绳，“可我不踩，就没人踩。总得有人看清楚——我们追的到底是真相，还是别人想让我们追的假象。”

顾尘疏站在风沙里，忽然问：“你是不是……早就怀疑了？”

她没回答。

风更大了，沙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顾尘疏又问：“你要是连听雪楼都不信了，那你还能信谁？”

她勒马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我不信谁。”她说，“我只信——谁要是敢拿假线索糊弄我，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验尸验到活人头上。”

马蹄扬起，她率先冲进风沙。

老周跟上，烟斗重新点起。

顾尘疏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张假信。他低头看着，忽然发现——信纸背面，有一道极细的折痕，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他猛地想起什么，从画轴里抽出自己临的《天官星图》。

虚日鼠的星位，是正的。

和假信上的一模一样。

而焦皮卷上的，偏了七度。

他抬头想喊住她。

可远处，柳含玉的马已经冲进一片黄沙，身影模糊。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吐出一句：“你非得自己撞上去才甘心？”

话没落地，他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风更大了。

柳含玉袖中的皇陵模型，底座那道裂痕，忽然又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