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还没停，柳含玉的袖子里那块皇陵模型又震了一下。她没停步，一脚踹开验尸房的门，木门撞在墙上反弹回来，差点砸中跟在后面的老周。
“尸体呢？”她问，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老周慢悠悠把烟斗塞进怀里，“刚抬进来，还没开膛。你这急吼吼的，是怕它自己跑了？”
“不是怕它跑。”她径直走到尸床前，掀开盖布，“是怕它身上的东西，先没了。”
尸体是个瘦高男人，脸上糊着一层黄灰，手指蜷着，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最扎眼的是手背——几道金线顺着血管爬上来，像是有人拿金漆往皮下灌。
柳含玉眯眼，“金纹氧化得快，再晚半刻钟，就只剩灰印了。”
她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空心针，轻轻刮下一点金粉，甩进旁边的小瓷碗，又倒了点醋进去。金粉泡在醋里，颜色居然稳住了。
“这招你从哪儿学的？”老周凑过来。
“你教的。”她头也不抬，“三年前城南那具‘金尸’，你用醋泡过指甲，说能锁住毒气。”
“我那是随口一说。”
“你随口一说的，我都记着。”她把碗推到他面前，“现在，告诉我这金线是啥。”
老周哼了声，拿银针拨了拨金纹，“不是画的，是长出来的。从皮下往外渗，顺着血脉走，最后堵住心脉——典型的巫蛊反噬。”
“反噬？”她挑眉，“那就是说，下蛊的人，自己也得遭殃？”
“当然。”老周吐出一口烟，“血契连着呢。你扎别人一刀，自己掌心也得裂一道口子。要不怎么叫‘反噬’？”
柳含玉一顿，“伤在哪儿？”
“契点在哪，伤在哪。”老周指了指自己左手，“一般在主手，掌心最常见。要是用替身媒介，也能转嫁——但那得是大巫才有的本事。”
她没吭声，从袖子里掏出那半张焦皮卷，摊在尸床边上，拿蜡烛微微一烤。
焦卷背面，一道金痕缓缓浮现，弯弯曲曲，和尸体手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同源。”她说。
“嗯。”老周点头，“手法、材质、走向，全对得上。这不是巧合。”
“那就不是傀儡师干的。”她盯着尸体，“是有人用他当媒介，下蛊杀人。”
“聪明。”老周咧嘴，“那你现在该查的，不是死人，是活人——那个掌心裂口的家伙。”
她没接话，转身走到墙角的案台前，抽出三份旧卷宗，啪啪啪甩在桌上。
“三起巫蛊案。”她指着第一份，“死者指甲缝里有砂粒，我让衙役筛过，说是普通河砂。”
第二份，“第二次，砂粒带点红，像铁锈。”
第三份，“这次，直接是金粉混着黑渣。”
老周凑近看，“你该不会想说——这砂子，是越来越邪门？”
“不是越来越邪门。”她拿起银针，挑出一点指甲刮屑，放进硝石水里，“是越来越‘贵’。”
水一搅，沉淀出些细小颗粒，泛着暗红光泽。
“星陨砂。”她说，“司天监炼丹房专用，皇陵地宫也用这个铺地。外面一粒都买不到。”
老周抽了口冷气，“所以凶手，进过炼丹房？”
“不止。”她盯着那点红光，“星陨砂混了朱砂基质，能引蛊虫认主。用这东西下蛊，施术者必须亲手抓砂，掌心沾料——否则契不成立。”
“那反噬伤，就一定在左掌。”老周接上，“而且，得是旧伤。新伤撑不住蛊力。”
柳含玉沉默了一瞬。
她转身走到内室，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幅卷轴。
画上是座皇陵，九曲回廊，笔法细腻。落款处，一行小字：“青崖记”。
她用银针尖轻轻刮了刮签名，颜料碎屑落下，底下露出一道极细的金线，和尸体上的纹路，质地一模一样。
老周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站在她身后，“你查他？”
“我查证据。”她声音很平，“三年前，巫蛊案第一起那晚，陆青崖在听雪楼药房申领过‘镇髓散’。”
“镇髓散？”老周皱眉，“那不是治骨痛的？”
“也是镇痛的。”她看着画，“血蚕粉，蛊术常用，但太烈，普通人用一次就吐血。镇髓散温和些，效果差不多。”
老周不说话了。
她把画收进匣子，锁好，转身回到外间，提笔在案卷上写：“施术者受反噬，伤在左掌心。疑与已知人物有关，暂列密档。”
“写这么含糊？”老周问。
“不能写太清。”她合上卷宗，“现在每一步，都有人盯着。大理寺的人，半个时辰前就来了，说要‘协查’。”
“协查个鬼。”老周啐了一口，“他们是来堵嘴的。”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青袍的官员踱进来，手里摇着折扇，“哎哟，柳女官这么拼？大半夜验尸，不怕冲了阴气？”
柳含玉头也不抬，“王主簿来得巧，正好帮我做个见证。”
“见证啥？”
“见证这金纹，是怎么从尸体上消失的。”她拿起瓷碗，把醋泡的金粉倒在尸体手背上。
金粉遇皮，居然微微发烫，金线瞬间加深，像是活了过来。
王主簿往后退半步，“你……你这是作法？”
“不是作法。”她冷冷道，“是验术。金粉遇蛊毒会显色，这是老周传的方子。”
老周在旁边哼了一声，“我可没教她这招。”
她当没听见，继续说：“这金线，来自星陨砂与朱砂的混合蛊引，施术者必须左手掌心有旧伤，才能承受反噬。三案死者指甲残留物一致，证明是同一人所为。”
王主簿扇子一合，“女官，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什么蛊引、反噬，听着像市井传言。朝廷不兴这个。”
“那朝廷兴什么？”她抬眼，“兴尸体自己长金线？兴三个人死法一模一样，却查不出毒源？”
“这……”王主簿语塞，“或许是巧合。”
“巧合？”她冷笑，“那我再告诉你个巧合——星陨砂，只有司天监和皇陵地宫有。你猜，是谁能自由进出这两地？”
王主簿脸色变了，“你别血口喷人！”
“我没喷人。”她把案卷推过去，“证据在这，你敢签个字，说这不成立？”
王主簿没接，转身就走，“我回去禀报上峰！”
门一关，老周才开口，“你刚才吓他那一手，醋泡金粉能显色，根本是现编的吧？”
“是现编的。”她把瓷碗倒进水盆，“但金粉是真的，星陨砂也是真的。他怕的不是假话，是真证据。”
老周抽了口烟，“可你刚才在画上刮出的金线……也是真的吧？”
她没答。
“丫头。”老周声音低了，“你信他吗？”
“我信证据。”她看着自己左手掌心，“如果他真是施术者，那他早该反噬吐血。可他三年前就‘死了’，之后再没露面。”
“可那晚他申领镇髓散的事，怎么解释？”
“也许他受伤了。”她慢慢说，“也许他被人利用了。也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老周盯着她，“你嘴上说查证据，心里却在给他找理由。”
她沉默。
半晌，她从银针囊里取出一小包东西，打开，是几粒暗红砂子。
“这是从焦皮卷背面刮下来的。”她说，“我刚才没说——它也有星陨砂的成分。”
“所以？”老周问。
“所以。”她把砂子包好，“凶手不仅进过炼丹房，还碰过那张焦皮卷。而那张卷，是从商队焚毁的废墟里捡出来的。”
“你是说……”老周眯眼，“内鬼不仅在听雪楼，还在商队之后，动过证物？”
“不止。”她眼神冷下来，“他知道焦皮卷上有线索，所以特意去处理过，想抹掉痕迹。但他漏了一点——星陨砂，沾上了。”
“那现在怎么办？”老周问。
“查。”她把砂包收进袖中，“从司天监炼丹房开始，查过去三个月所有进出记录，查每一粒星陨砂的去向。”
“你一个人查？”老周冷笑，“大理寺盯着你，听雪楼信不过你，连陆青崖……现在都成疑点了。”
“那就我一个人查。”她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栓，“谁要是碰了我的证物，我就让他知道——”
她顿了顿，拉开门。
冷风灌进来。
“——银针，不只用来验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