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还在门缝里打转，柳含玉已经坐在了理刑司最靠里的那张案前。桌上摊着三份卷宗，最上面那份封皮焦了一角，底下压着一小包暗红砂子。

老周蹲在角落磨银针，烟斗没点，就叼在嘴上。

“司天监的库房，进不去了。”他忽然说，“大理寺的人今早去了一趟，把所有皇陵相关的档都贴了封条，说是‘待钦天监复查’。”

柳含玉没抬头，手指在砂包上轻轻一捻，“他们怕的不是我查，是怕我查得太准。”

“那你打算咋办？硬闯？”

“我不闯。”她把砂包推过去，“但我能让看门的自己把钥匙递出来。”

老周眯眼，“你又来那套？”

“昨夜我留了话。”她淡淡道，“说星陨砂出自炼丹房东厢第三陶瓮。那地方连扫地的杂役都不知道，守库的却知道——因为他昨夜偷偷去查过。”

老周哼了一声，“所以你现在是吓唬人吓出经验了。”

“不是吓唬。”她翻开手边一本旧册子，“是让他们知道，我连他们梦里翻过哪页档都清楚。”

话音刚落，外头脚步响，一个衙役探头：“柳女官，老周叔，守库的张伯让人捎了个东西来。”

他递上一个灰布包。

老周解开，里面是半本残卷，封面烧得只剩边角，编号却清晰：刑档·天圣五·皇陵西隅。

柳含玉指尖一顿。

“这号卷……”她低声，“是我爹当年经手的。”

老周没吭声，只把卷摊开。

内页多处涂黑，字迹被墨水糊住，但中间夹着一张未归档的验料单，写着：“天圣五年，皇陵地宫西隅，人骨灰三瓮，验无星陨砂残留。”

批注栏一行小字：“地脉有异，不可轻动。”

柳含玉盯着那行字，呼吸慢了半拍。

“这字迹……”

“像不像？”老周问。

她没答，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细针，刺破指尖，血珠滚出，滴在复印件上。

血渗进纸的速度，和她记忆里那叠父亲手札一模一样。

“是他写的。”她声音低下去，“一字不差。”

老周点头，“你爹那年奉命查地宫建材，查到一半，突然被调去审一桩假币案。再回来，这档就被收走了。”

“谁收的？”

“钦天监。”

她冷笑，“查地宫查得好好的，偏让他去审假钱？谁不知道他最烦这种琐事。”

“可他没放手。”老周翻到下一页，指着一处被涂改的条目，“你看这儿，‘人殉禁令’四个字，被人用浓墨盖了，但底下还能看出印子。”

柳含玉凑近，果然见纸面凹凸不平，像是被人反复涂抹过。

“人殉？”她皱眉，“皇陵地宫……用活人奠基？”

“不止。”老周压低嗓音，“你爹上书六次，说地宫西隅埋了三十六具童男童女，生辰全按星象排过。他怀疑是‘引阴镇阳’的邪法，上奏请禁。”

“然后呢？”

“然后就被贬了。”老周吐出一口不存在的烟，“罪名是‘妄言天机，惑乱朝纲’。”

柳含玉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我娘死的那年……他也在查这个？”

“查了三年。”老周看着她，“你十五岁验你娘尸身那晚，他正准备第七次上书。”

她猛地抬头，“所以她不是自尽？她是……因为知道太多？”

“我不知道。”老周摇头，“但你爹在你娘死后第七天，烧了一堆纸，我看见‘鬼手十三针’‘血脉引’这些字，还有一张画，像极了后来陆青崖留下的那种。”

柳含玉呼吸一滞。

“你说什么？”

“我没瞎。”老周盯着她，“你娘懂医毒，你爹懂律法，两人一块查的事，能是什么小事？”

她没说话，从袖中取出那半张焦皮卷，铺在桌上。

老周眯眼：“这不就是从商队废墟捡回来的？怎么又拿出来了？”

“因为上面有东西。”她把验料单盖在焦卷上，对齐边缘，“你看，星陨砂的分布，和这张单子上的‘人骨灰三瓮’位置，完全重合。”

老周瞳孔一缩。

“你是说……商队烧的不是账本，是当年地宫的人殉记录？”

“不止。”她又抽出一张纸，是顾尘疏摹的陆青崖旧画，《天官星图》局部，“‘虚日鼠’位，对应地宫西隅。而这一带，正是我爹批注‘地脉有异’的地方。”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所以陆青崖那半幅焦卷，不是乱画的？他是……在引你找你爹留下的线索？”

柳含玉没答，手却微微发颤。

她翻到档案最后一页，突然顿住。

一张未归档的押签卡在夹层里，字迹工整：

“刑部郎中柳砚申领‘镇魂香’一帖，天圣五年七月初七。”

她喉咙发紧，“镇魂香……那是封神识用的。”

“对。”老周声音沉了，“专治被巫蛊反噬后神志不清的人。点了能让人闭嘴，也能让人说真话——但极伤元神，用一次，折十年阳寿。”

“我爹申领过？”她盯着那行字，“他见过反噬者？”

“也许不止见过。”老周缓缓道，“也许他自己，就是那个被反噬的人。”

柳含玉猛地站起，椅子撞在墙上。

“不可能！他死于风寒，流放途中病倒，太医署有记录！”

“记录是假的。”老周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我当年偷偷抄的。你爹入狱前，左手掌心有一道裂口，深可见骨，每逢阴雨天就渗血。他说是写字磨的，可我知道，那是血契反噬的伤。”

她踉跄一步，扶住桌角。

“你说什么？他……他也中过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施术者。”老周盯着她，“但我知道，他想拦住什么。他申领镇魂香那天，正是你娘头七。”

柳含玉脑子嗡的一声。

母亲头七，父亲申领镇魂香——是为了封谁的口？还是……为了从谁嘴里撬出真相？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银针囊里取出那包星陨砂，抖出几粒，放在押签旁边。

砂粒在纸上滚了滚，忽然微微颤动，像是被什么吸着，慢慢聚成一个弧形。

老周瞪眼，“这……这砂子还能自己动？”

“不是自己动。”她声音发紧，“是感应到了残留的蛊气。这押签……被人用星陨砂处理过，想抹掉笔迹里的神识烙印。”

“谁干的？”

“能接触刑部密档、懂蛊术、还知道镇魂香用途的人。”她抬头，“钦天监。”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问：“丫头，你现在查的，还是巫蛊案吗？”

她没答。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下。

她盯着那张押签，指尖划过“七月初七”四个字。

“我娘死于六月廿九。”她喃喃，“七月初七，他去申领镇魂香。中间这八天……他去了哪儿？见了谁？”

老周摇头，“没人知道。只知道他出狱后，整个人变了，话少了，夜里常写东西，写完就烧。”

“写什么？”

“不知道。”老周顿了顿，“但有一次，我看见他写了个名字，烧到一半，被我抢了下来。”

他从怀里摸出一小片焦纸，展开，上面是一个残字：“陆”。

柳含玉呼吸一滞。

“陆？”

“对。”老周看着她，“你爹写的。就在他被贬前夜。”

她猛地抓起那片纸，手抖得几乎拿不住。

父亲、母亲、陆青崖、镇魂香、人殉、星陨砂……所有线索像一根根线，全绕到了同一个死结上。

而那个结，系在她自己身上。

她忽然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旧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本她从未敢翻开的卷宗——母亲毒案的原始记录。

她手指悬在封皮上，停了三息，终于掀开。

第一页，赫然是父亲的批阅：“尸身无外伤，唇角微紫，疑为‘断肠草’所致。但此草遇银针应显青黑，今无反应，恐非常毒。”

她眼眶一热。

原来他早就怀疑。

可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任她独自验尸，任她查不出真凶，任她背负十年冤屈？

她翻到下一页，突然僵住。

在卷宗夹层里，藏着一张小纸条，字迹稚嫩，是她十五岁时写的：“母亲若非自尽，凶手必与皇陵有关。因她死前夜，曾言‘西隅地动，魂不得安’。”

她浑身发冷。

这句话，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可就在这张纸条背面，有一行陌生批注，墨色陈旧：

“西隅地动，非地动，乃人动。三十六童魂，引一主魂归位。止之，祸将至。——柳砚”

她猛地抬头，声音发颤：“老周……我爹，他看过这卷宗？”

老周看着她，没说话。

她攥紧纸条，指节发白。

“他一直知道……他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知道凶手是谁，知道皇陵的秘密……可他什么都没做，就让我一个人，查了十年。”

“他做了。”老周低声，“他留下这些，就是让你查到这一天。”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拦住我？明知道这条路有多险，明知道我会碰上什么……”

“因为他知道。”老周盯着她，“你一旦开始查，就不会停。就像他当年一样。”

她咬住嘴唇，血味在嘴里漫开。

半晌，她把所有纸张收进木盒，锁好，放进柜子最深处。

然后她转身，拿起银针囊，往门口走。

“去哪儿？”老周问。

“司天监。”她手搭上门栓，“我爹申领镇魂香的记录，不可能只有一张押签。我要查那天的进出档，看他还见了谁。”

“你去不了。”老周提醒，“库房封了。”

“我不去库房。”她回头，眼神冷得像刀，“我去烧纸的地方。”

“烧纸？”

“钦天监每月初七，都要焚毁过期档。”她嘴角扯了扯，“我爹的押签要是被归档，一定会在那天烧掉——除非，有人提前把它抽出来。”

老周一愣，“你是说……现在去焚档房，还能找到灰？”

“不是灰。”她拉开门，“是还没烧的。”

风灌进来，吹得她官服猎猎作响。

她迈出一步，忽然停住。

从银针囊里，抽出一根针，轻轻在掌心划了一下。

血珠渗出，滴在门槛上，一滴，两滴。

她低头看着，忽然笑了。

“老周，你说……我查了这么多年案，验了这么多尸，怎么就没想过——最该验的，是我自个儿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