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含玉把银针收回囊里,掌心那道细小的伤口已经凝了血痂。她没再看门槛上的血点,抬脚就走。
焚档房在钦天监后巷,每月初七烧旧档,灰都得筛三遍,说是怕字迹没烧透,泄露天机。可再严的火,也总有漏网的纸角。她赌的就是那一瞬的疏忽。
到了地方,守门的小吏拦她,说今日提前焚档,闲人免进。
“我不是闲人。”她把腰牌拍在桌上,“我是来查自己爹的案。”
小吏一愣,还想说话,她已经绕过他推门进去。
屋内堆满待烧的卷册,火盆烧得正旺。一个老吏跪坐在旁,正往火里递一叠押签。
她一眼认出那张——“刑部郎中柳砚申领‘镇魂香’一帖,天圣五年七月初七”。
“住手!”她冲上去一把夺过。
老吏吓了一跳,“你……你不能动这个!”
“我爹的名字,我能不动?”她盯着那行字,火光映在纸上,墨迹边缘微微泛蓝——有人用星陨砂处理过,想抹掉神识烙印,却忘了血写的字,火也烧不净。
她把押签塞进怀里,转身就走。
老吏在后面喊:“这档是裴大人亲批销毁的!你拿了,就是抗旨!”
她头也不回,“那也得等我查完再说。”
出了门,她没回理刑司,也没去找顾尘疏。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一个人走。
皇陵暗道的入口藏在城西乱坟岗底下,一块青石板下压着铁环。她小时候听父亲提过一句:“西隅地动,非地动,乃人动。”当时不懂,现在明白了——是机关在动。
她掀开石板,顺着铁梯往下爬。
底下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又闷又涩,像是几十年没人呼吸过。她摸出火折子,一晃,光只照出前方三步远,地面全是松动的石板,一脚踩偏,整条道都可能塌。
她停下,从银针囊里抽出三根针,咬破指尖,血滴在石板接缝上。
血珠没往下渗,反而顺着缝慢慢爬,像有东西在底下吸。
她眯眼,“地下有暗流,这些石板是浮的,踩中间会塌。”
她贴着左壁走,脚尖点地,一步步挪。火折子快灭时,终于看见前面一道石门,门上刻着星宿图,顶上悬着一排青铜铃。
她认得这阵——陆青崖的画里有。《天官星图》局部批了八个字:“星移斗转,步履须合天数。”
可这星图缺了一角,“虚日鼠”位被磨平了,怎么走?
她摸出那张押签,对着星图中央比了比,“七月初七……乞巧节,女子穿针引线,求巧手。”
她忽然懂了。
不是按星位走,是按“线”走。
她把银针夹在指间,对着星宿之间的连线,发现每隔七寸,地上就有个小凹点,像是针尖扎出来的。
“穿针点。”她低声道。
她屏住呼吸,针尖点地,一步一步,七步一停。每一步都卡在凹点上,不敢快,不敢偏。
头顶的铃一动不动。
走到最后一格,她脚尖刚落,身后“轰”一声,整条通道塌了。
她没回头,只把火折子吹灭,靠墙站了会儿,心跳才稳下来。
前面是条窄道,尽头有光,微弱地从石缝里漏出来。她走过去,发现墙上嵌着个青铜齿轮,碗口大,刻着“双生并蒂”四个字。
她伸手去碰。
“咔。”
齿轮转动半圈,四壁“嗤”地喷出淡绿雾气,一吸,喉咙像被刀割。
她立马捂住口鼻,退后两步,可雾来得快,已经进了肺。
她咬牙,从银针囊里抽出两根针,扎进鼻翼两侧,又一针扎在喉结下三寸,封住肺门要穴。
这是母亲笔记里的“鬼手十三针”第三式,专挡毒气入心。她练过无数次,但从来没用在自己身上。
疼得眼前发黑,可她撑住了。
雾气没停,还在喷。她盯着齿轮,发现它每转三圈,喷雾就弱一瞬,像是卡了节。
“三阴尽,阳始生……”她喘着气,“机关也讲时辰?”
她等了两轮,第三轮时,趁着雾弱,猛地把银针插进齿轮齿缝,用力一扳。
“嘎——”
齿轮卡住,又猛地一转,石壁“轰”地裂开,露出条内道。
她拔出银针,抹了把鼻血,抬脚就往里走。
身后的门“砰”地合上,彻底封死。
她没在意,从怀里掏出那张押签,又摸出官服内衬,撕下一角,蘸着指尖血,把齿轮结构和符文画下来。
画完,卷好,塞进发髻,用银簪别紧。
她知道,这东西得留着。万一她出不去,也得有人知道她来过。
往前走,道越来越窄,空气里有种怪味,像是铁锈混着腐草。她银针囊里的针突然轻轻颤了下。
她一怔。
这感觉,跟星陨砂靠近蛊气时一样。
她把针拿出来,果然,针尖微微发黑。
前面有东西,带着蛊气,还沾过星陨砂。
她放慢脚步,手摸到墙,石壁上有刻痕,一道一道,像是有人用指甲划的。
她凑近看,字迹歪歪扭扭:“三十六童魂,引一主魂归位……止之,祸将至。”
她心头一紧。
这字,跟她父亲批注的一模一样。
可这地方,几十年没人来过,谁刻的?
她继续往前,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低头一看,地上有层薄灰,灰里嵌着半截指骨,断口整齐,像是被什么机关绞断的。
她捡起来,对着光看。
指骨中指,第二关节内侧有个小凹点——傀儡师的标记。他们从小练控丝,手指磨出茧,死后骨头都会留痕。
她把骨头收进银针囊,继续走。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道石门,门上没锁,也没机关,就那么虚掩着。
她推开门,里面是个小室,四壁空空,只有地上画着个大圈,圈里刻满符文,中央插着一根铁杖,杖头挂着块玉牌。
她走近一看,玉牌上刻着两个字:“引魂”。
她伸手去拿。
“别碰。”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猛地转身,银针 already in hand.
门口站着个男人,穿灰袍,戴斗笠,脸看不清。
“你是谁?”
那人没答,只说:“这玉牌一拿,整个地宫的机关就活了。”
“那又怎样?”她冷笑,“反正我已经进来了,退路也断了。”
“可你还想活着出去。”
“想。”她盯着他,“所以你最好告诉我,怎么走。”
那人沉默片刻,抬手掀了斗笠。
她看清他的脸,呼吸一滞。
那张脸,她见过——在陆青崖的画里,画的是他自己,站在皇陵地宫中央,手里拿着这块玉牌。
可画是三年前的,这人却像是老了十岁。
“你是……画里的人?”
男人没否认,“我是看门的,也是守墓的。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他们把三十六个孩子埋进西隅,用‘引魂阵’换一个人的命。”
她心跳加快,“谁的命?”
男人没答,只看着她,“你父亲当年想毁阵,失败了。你娘知道太多,所以死了。现在你来了,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她握紧银针,“所以你是来劝我回头?”
“不是。”他摇头,“我是来告诉你——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得用命填。你要是怕,现在还能回头。”
她笑了,“我爹没回头,我娘没回头,陆青崖没回头。我走这么远,就是为了回头?”
男人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
“那你记住——‘双生并蒂’不是符文,是钥匙。要开的,不是门,是人心。”
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影没入黑暗。
她站在原地,没追,也没动。
半晌,她低头看向那块玉牌。
手伸出去,指尖离玉牌只剩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