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屋檐,柳含玉已经站在了城西荒滩上。风卷着沙粒打在官服下摆,她没理会,只低头盯着脚边那堆被雨水泡烂的骆驼粪。
她昨夜没睡。不是不敢,是不愿。铜牌贴着胸口,温得不像死物,倒像一颗埋进皮肉的心脏,跳得她指尖发麻。可她没再拿银针扎自己——扎多了也压不住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冷。她只把针收进囊里,换了个更实在的法子:走出去,动手。
衙役封了线,旗子插得整整齐齐,写着“查无可查,原地待命”。柳含玉绕过去,连看都没看那旗子一眼。
“他们查灶台,我就查灶底。”她蹲下,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轻轻撬开焦黑的石堆。
老周说得对,人总爱查看得见的地方。可她知道,真东西,从来不在明处。
她翻了半炷香的工夫,指甲缝里全是泥灰。直到在一堆碎陶片底下,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一只皮囊,被踩进泥里,几乎看不出原色。
她拎出来,抖了抖。表面没标记,缝线处还沾着干草。她用银针挑开线头,动作轻得像在拆一枚未爆的机关。
里面是两样东西:半张羊皮,边缘焦黑,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布包,包口扎得死紧。
她打开布包,一股气味冲出来——辛、烈,尾调带点腥,像是某种香料混了血土的味道。
她立刻把布包合上,塞进随身的油纸袋里。
“这味儿……不对劲。”她低声说,“不是市集上那些西域货。”
她把皮囊翻过来,又摸了摸内衬,没别的了。
站起身时,她拍了拍手,回头看了眼那堆焦木。商队跑得急,连行李都顾不上拿,可偏偏留下这个?要么是漏了,要么……是有人故意留的。
她没多想,转身就走。
——
理刑司后院,老周正蹲在炭炉边烤一块焦骨。
“你又来?”他头也不抬,“我这儿不是茶馆,没茶喝。”
“有香料就行。”柳含玉把油纸袋递过去,“你闻闻。”
老周皱眉,打开袋子,凑近一嗅,眉头立刻锁死。
“这味儿……哪儿来的?”
“商队营地。”
老周猛地抬头:“不可能。这香料,叫‘血琥珀’,西域深山才出,三钱值一两金,还未必买得到。商队运货走量,哪会带这玩意儿?”
“但它就在那儿。”
老周没说话,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小包星陨砂,倒进铜碗,又把香料取了一丁点,放在砂上。
他点火,轻熏。
砂粒微微颤动,香料粉末竟也跟着泛起一层极淡的红光,像是被什么唤醒了。
“活的。”老周声音沉下去,“这香料,沾过阵。”
“什么意思?”
“它被用在仪式里过。”老周盯着那光,“而且……和你昨夜碰的那块铜牌,是同一种地气养出来的。阴、湿、带煞,人进去久了,骨头都会软。”
柳含玉眼神一凛:“商队进过皇陵禁地?”
“不是‘进过’,是‘被带进去过’。”老周摇头,“这香料不是他们自己带的,是有人让他们带的。你看这粉末的均匀度——被人研磨过,分量精准,差一厘都不行。这是做引子的量。”
“引什么?”
“引路。”老周冷笑,“有人拿他们当探路的耗子。香料一烧,阵就开一条缝,人就能走。等阵察觉,人已经出来了。”
柳含玉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为什么只留下半幅图?”
老周一愣:“图?”
她把羊皮摊开,放在桌上。
老周凑近看:“这地形……歪七扭八的,哪看得出什么?”
“但我认得。”柳含玉从怀中取出一幅旧画,铺在旁边。
画上是边关山势,笔法细密,连岩石裂痕都标了记号。
“陆青崖画的。”她说,“他那阵子总画这些,说是‘备着,总有用’。”
老周哼了声:“那小子,画比话多。”
柳含玉没理他,把羊皮残图对准画的下半部,轻轻挪动。
山脊接上了。
沟壑连上了。
原本歪斜的线条,突然变得清晰——残图正是那幅画的下半截!
拼合处,显出一处山谷,谷底有个洞口,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
**癸水入地,魂门暂开。**
老周倒抽一口冷气:“癸水?那是地下阴河,几十年才流一次,专冲地脉死结。这地方……根本不该有人知道。”
“可有人画了。”柳含玉手指点着那行字,“还特意标出来。这不是地图,是钥匙。”
“谁留的?”
“不知道。”她收起图,“但能肯定一点——商队不是逃,是被放走的。他们带出这皮囊,就是为了让咱们找到。”
老周眯眼:“你意思是,有人在帮咱们?”
“不一定。”她声音冷下来,“也可能是想引咱们进去。留半幅图,留点香料,让我们自己拼,自己追,自己踩进坑里。”
老周盯着她:“那你去不去?”
“去。”她把残图折好,塞进怀里,“他们以为我怕知道真相,其实我怕的,是不知道。”
老周叹了口气:“你跟你娘一个样,宁可撞南墙,也不肯绕路。”
“她教我的。”柳含玉系紧腰带,“墙后面有东西,绕路的人永远看不见。”
——
半个时辰后,她站在理刑司库房门口。
“我要调陆青崖旧案的边关地形图。”她对守库衙役说。
“没有。”衙役摇头,“上月清档,烧了。”
“烧了?”她挑眉,“谁批的?”
“大理寺签的条子,说‘无关紧要,留之无用’。”
她冷笑:“他们倒是勤快。”
转身要走,她忽然停下:“等等,我记得……陆青崖交案卷时,自己留了副本。”
“有这事?”
“他那人性子怪,每幅画都多画一张,说是‘留个备份,以防万一’。”她眯眼,“那副本,该在听雪楼手里。”
衙役一愣:“听雪楼?那地方……您能进去?”
“我不进去。”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你派人送去,就说——柳含玉要陆青崖第三十七号画稿副本,急用。”
“写给谁?”
“写‘顾尘疏收’。”
衙役犹豫:“万一他们不给?”
“会给。”她嘴角微扬,“那家伙,最爱说‘小生这双眼睛,看过三千佳丽,只为你一人落墨’。我让他落一次真墨,他高兴还来不及。”
衙役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您可真拿捏得住他。”
她没接话,只把纸条递过去。
——
傍晚,顾尘疏来了。
他还是那身红袍,手里卷着皮轴,一进门就叹气:“柳大人,您可真会差人。我正画到一半,您一句话,我得重调颜料。”
“你调十次我也认。”她接过皮轴,展开。
正是陆青崖的第三十七号画稿——完整的边关地形图,连山谷阴影的深浅都标了刻度。
她把残图再拼一次。
这次,连洞口的尺寸都对上了。
“坐标出来了。”她指着图上一点,“皇陵西北三十里,地下石窟。”
老周凑过来:“癸水入地,魂门暂开……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收起图,声音低下去,“每个月只有一天,阴河流动,地脉松动,门才能开。”
“哪天?”
“七月初七。”
屋里静了一瞬。
老周猛地抬头:“你生辰那天?”
柳含玉没说话,只把手按在腰间铜牌上。
牌面微温,像是刚被人摸过。
她忽然问:“老周,你说……他们留这图,是想让我去,还是怕我不去?”
老周没答。
顾尘疏却笑了:“依我看,是怕您不去。毕竟——”他指尖点了点残图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折痕,“这折法,是西域商队传信的老规矩。折角朝上,意思是:活人等你。”
柳含玉盯着那折痕,忽然抬脚就走。
“去哪儿?”老周问。
“城西修铜器的陈匠人。”她说,“他若记得天工坊的刀牌配对,就能告诉我,另外六块‘承魂位’,在谁手里。”
顾尘疏扬眉:“您这是要一个个找?”
“找一个,拆一个。”她拉开门,“他们用我当阵眼,我就把阵眼一个个挖出来。”
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案上残图一角翘起。
她伸手压住,指尖抚过那行小字。
“癸水入地,魂门暂开。”
她低声道:“门开了,我就不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