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口的那片绯红纸笺还在地上躺着,柳含玉没再看它一眼。她把断针收回袖中,脚尖一挑,石屑飞起,盖住了那行“铃动则影乱,影乱则心破”。她不信命,更不信谁用红墨写两句俏皮话就能把她绕进去。
可这地方,已经开始自己动了。
头顶的铜铃不再等她踩地,而是三声慢,一声急,像有人在数着节拍收网。两侧石壁缓缓合拢,缝隙窄得只够侧身挤过。她刚退到墙角,一滴水落在手背——不是水,是墙上青苔渗出的黏液,碰到皮肤立刻起了泡,火辣辣地疼。
她咬牙,从怀里摸出油布,裹住双手。这玩意儿还是老周塞给她的,说“地底千年苔,见血化脓”。她当时还笑话他神神叨叨,现在倒好,真派上用场了。
“三慢一急……”她贴着墙,耳朵紧贴石面,听着铃声的节奏,“你们倒是挺守规矩。”
铃声第四响,急促,短促,像催命。
她猛地一蹬地,整个人贴着石缝钻了进去。身后“轰”地一声,两面墙彻底合上,差点夹住她的发尾。
夹层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又湿又沉,鼻子里全是腐甜味。她刚喘一口,眼前一花,房梁晃了一下——那根她十五岁那年在母亲卧房见过的白绫,又飘出来了。
她没愣,反手一针扎进掌心。
疼得眼前发白,幻象也散了。
“老毛病了。”她嘀咕,“一紧张就想看死人。”
她摸出火折子,咔地一按,没着。太潮,引不起来。她干脆放弃,靠手指摸墙往前挪。指尖划过石面,突然触到两个凹字——“蛊渊”。
她停住。
这俩字不是刻的,是刮的,深浅不一,像是有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她认得这种力道,是人快断气时那种拼死留痕的劲儿。
“谁在这儿留的字?”她低声问,也不指望有人答。
她只是习惯性地问一句,像老周验尸时总说“这人死得冤”一样,纯粹是职业病。
往前走,青苔越来越多,糊在墙上,像一层烂肉。她用银针刮了点下来,包进油纸。这东西腐蚀皮肤,却偏偏长在这密道里,说明它吃的东西不干净。
再往前,浮雕出现了。
她摸着墙走,指尖一路划过那些画面——剖开的肚子,取出的胎儿,跪着的宫女,还有那口鼎。鼎上刻着符文,和她手里铜牌背面的一模一样。
“人皮鼓传令,铜铃布阵……”她喃喃,“原来根子不在人,是在这儿。”
她忽然想起陆青崖那幅残画——画里也有这鼎,只是位置偏了点。她当时以为是画错了,现在才明白,那是阵法还没完全启动时的样子。
“所以你们一直在养它。”她冷笑,“拿死人养活阵,拿孩子养蛊,拿命换命。”
通道尽头,一道圆拱门立着,门缝里透出幽光,一闪一灭,像在呼吸。
她推门进去。
石室不大,正中央悬着一口青铜鼎,离地三尺,由七根人骨串成的锁链吊着。鼎身符文明灭,和外面的光同步。她一靠近,身上就冷,冷得手指发僵,血像是慢了一拍才流。
“这玩意儿……吸人气?”她搓了搓手,呵出的气立刻结成白雾。
她没急着碰鼎,先绕着走了一圈。地面干干净净,连个脚印都没有,可她总觉得底下埋了东西。
她蹲下,用银针敲地。
“咚、咚、咚。”
空的。
她掏出顾尘疏那张红笺,撕了角,点火。火光一晃,她把灰混着血抹在眼皮上。
老周说过,听雪楼有种“见阴术”,血混符灰,能看活人看不见的东西。
她闭眼再睁。
地底白骨浮现,密密麻麻,全是小的——胎儿的骨头,整整齐齐排成星图,正中心,就是那口鼎。
“百婴祭阵……”她嗓子发紧,“拿未出生的孩子镇地脉?”
她抬头看鼎,里面黑乎乎的,像凝固的油。她取出一根空心针,伸进去蘸了点,拉出来一看,黑浆黏稠,带点暗红,闻着有股甜腥味。
“和商队那香料一个味。”她皱眉,“但更浓,像是熬过好多遍。”
她刚要把针收回来,鼎身突然一震。
符文全亮了。
她手一抖,针尖差点戳进自己眼眶。
就在这时,鼎里浮出影子——不是倒影,是活生生的画面。
一间密室,石壁刻满符文,地上画着阵。一个女人被铁链钉在中央,肚子高高隆起。她满脸是血,却还在动,想爬,爬不动。
主祭人走过来,低头说了句什么。
柳含玉听不见,可她看清了那句话的口型。
“癸未之女,镇魂之祭。”
画面一转,刀光落下,女人惨叫。腹部被剖开,两个婴儿被拖出来——一个浑身发紫,不动了;另一个通体泛青,哭了一声。
接生婆立刻用布裹住活的那个,递给主祭人。
主祭人低头看,念了句:“生辰与帝同日,魂可替之。”
然后,他把死的那个扔进鼎里,活的,包好抱走。
画面消失了。
鼎恢复平静,符文暗下去。
柳含玉站在原地,手里的针还悬在半空,黑浆一滴,落在她鞋面上,嗤地冒烟。
她没动。
过了好几息,她才缓缓抬头,盯着鼎底。
那里刻着四个字:“天命癸未”。
她忽然笑了。
“癸未……我生那年是癸未。”
她低头看自己手,还在抖。
“所以那晚,我娘不是自尽。”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她是被人拖来这里,剖了肚子,替人挡了这一刀。”
她猛地转身,一脚踹向鼎身。
“轰”地一声,人骨锁链晃得厉害,鼎却没倒。
她喘着气,盯着它,一字一句:“你们拿我当替身,拿我娘当祭品,拿死孩子当柴火烧——现在,我回来了。”
她从银针囊里抽出最后一根完整的针,对准鼎底符文,狠狠扎下。
针尖刚触到铜面,鼎内又是一颤。
这次没画面,只有一股气流冲出来,扑在她脸上,带着血腥和奶香。
她没躲。
反而把针再往里推了一分。
“我知道你是谁。”她说,“我也知道我娘是谁。你们藏了二十年,不就是怕有人找到这儿?”
她拔出针,黑浆顺着针尖往下滴。
“现在,我找到了。”
她把针收进囊中,转身走向门口。
刚迈出一步,背后传来“咔”的一声。
她回头。
鼎底那四个字,“天命癸未”,裂了一道缝。
一滴黑浆,从裂缝里慢慢渗出来,像血,顺着鼎身滑下,滴在星图正中心的那具胎儿骸骨上。
骨头微微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