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役押着裴明玄下去后,柳含玉站在地牢口,没动。
老周从后面赶上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边走边说:“先吃点东西,你这手再不包,明天就得烂到胳膊根。”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血已经浸透袖口,一滴一滴往下坠,砸在青石板上,像坏掉的漏壶。
“不急。”她抬脚往侧廊走,“先去傀儡师那间屋。”
“你还真要去?”顾尘疏从拐角冒出来,手里攥着半张烧焦的符纸,“那地方我让人查了三遍,机关没清干净,刚才有个差役踩着块地砖,差点被弹出来的刀片削了脸。”
“所以才要去。”她脚步没停,“死人不会说话,但机关会。谁设的,为谁设的,都刻在机关缝里。”
老周哼了声:“你这脾气,跟你爹当年一模一样,非要把棺材板撬开看一眼才安心。”
“他要是多撬几块,兴许命能多活几年。”她冷着脸推开密室门。
门轴吱呀一响,一股子药酒混着铁锈的味儿扑出来。屋里黑,只有一盏孤灯挂在梁上,晃得满地影子乱跳。
地上散着断手断脚,都是木头做的,关节处还连着细线。墙角堆着几摞符纸,墨迹未干,画的全是歪头咧嘴的娃娃脸。
顾尘疏捏鼻子:“这地方阴得能长霉,谁住这儿?活人住着都得疯。”
“疯的是人,不是地方。”柳含玉蹲下,从袖里抽出一根银针,轻轻点在最近那块地砖边缘。
针尖刚碰上,砖角猛地一颤,一道细缝裂开,闪出半寸寒光。
她不动声色,把针往左挪两分,再点。
这次没动静。
“安全了。”她起身,“老周,石灰粉。”
老周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抖出白粉,在地上画了条线,顺着她刚才探出的路径一路标过去。
柳含玉踩着白线往里走,每一步都慢。走到屋子正中,看见个铜匣子,摆在矮几上,四角压着青铜兽首,封口糊着黑蜡。
“就这?”顾尘疏凑过来,“看着像藏宝贝的,不会又是块破铜牌吧?”
“破铜牌能让你在地牢里站一晚上?”她摘下耳后一根银针,针尖挑向蜡封。
蜡壳脆,一碰就裂。她手指一旋,掀开盖子。
里面是个巴掌大的模型,灰褐色,像是用某种石头雕的。
她拿起来,翻了个面。
顾尘疏瞪眼:“皇陵?”
“嗯。”她指尖划过主墓道,“东南偏七寸,跟陆青崖那幅画一模一样。”
老周凑近看:“这暗道呢?”
“第三条呈‘之’字回折。”她把模型转了转,“出口通废弃水渠——当年守陵军偷运酒肉的地道。”
顾尘疏倒抽一口冷气:“这模型做得比工部图纸还细!谁有这本事?谁敢做?”
“敢做的人,早就死了。”她声音平,“活着的,只会画画。”
老周抬头看她:“你是说……那小子留的路?”
“他画的不是风景,是证据。”她把模型轻轻放回匣子,“每一笔,都是命。”
顾尘疏搓了搓胳膊:“听着瘆得慌。你说他三年前就画了这个,是不是早知道会有今天?”
“不知道。”她摇头,“他只知道,有人会查,有人会懂。所以他把真相画下来,等着有人把它拼回去。”
老周沉默片刻,忽然说:“那你还等什么?把这东西报上去,调兵封陵,把那帮装神弄鬼的全挖出来!”
“报上去?”她冷笑,“报给谁?大理寺少卿见了这玩意儿,第一反应是烧了它,第二反应是参我一本‘私藏皇陵形制,图谋不轨’。”
顾尘疏摊手:“那你说咋办?就这么揣着?当传家宝?”
“不是揣着。”她从发髻抽出银簪,簪底金线垂下,在烛光里一闪,“我用它结案。”
“结案?”老周皱眉,“裴明玄还活着,仪式没停,你结哪门子案?”
“案子有两种。”她把模型翻过来,用金线反照烛光,细纹在墙上投出清晰走向,“一种是抓人,一种是确证。现在,证有了,人不能抓,但案——得结。”
顾尘疏愣住:“你这是……演戏?”
“不是演。”她收起簪子,“是藏。藏到他们松劲儿,藏到他们以为赢了。”
老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气:“你比你爹狠。他当年还想讲理,你——干脆把理藏起来,等它自己咬人。”
她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一块油布,把铜匣包好,又套上檀木盒,取出理刑司专用封条,蘸印泥,啪地一按。
“写啥?”顾尘疏伸头看。
她提笔写下四个字:**皇陵模型·卷终**。
“卷终?”顾尘疏念了一遍,“你真当这事儿完了?”
“案子完了。”她把匣子抱起,“局没完。”
“那你干嘛封它?留着当证据不行?”
“证据不能一直亮着。”她走向门口,“亮太久,会被人偷换。藏起来,反而安全。”
老周跟上:“钥匙给谁?”
她停下,把钥匙塞进他手里:“你。”
“我?”老周一愣,“你信我?”
“我不信别人。”她回头,“但你验过我娘的尸,也看过我流的血。这把钥匙,只能在你手里。”
顾尘疏苦笑:“你这招够绝——案子结了,证据封了,人还关着,外头啥也不知道。等他们发现不对,黄花菜都凉了。”
“凉不凉,看冬至。”她脚步没停,“现在,他们以为我在等破绽,其实——我在等他们以为我松了劲。”
老周摇头:“你就这么耗着?”
“不是耗。”她走出密室,“是让他们自己走错步。”
回到理刑司,她直接去了密档房。最高层的铁柜上了三道锁,她用钥匙打开,把匣子放进去,再锁上。
“从今天起,这柜子没人能开。”她对守档的差役说,“除非我亲笔手令,或者——老周带着火漆印来。”
差役点头记下。
她转身要走,顾尘疏在门口拦住:“我说,你真不打算动?裴明玄的人随时会来救他,或者灭口。你要是再不出手,他们真把人弄走了,你这局就空了。”
“他们不会动。”她靠在墙边,终于让老周给她包手。
“为啥?”
“因为裴明玄昏迷了。”她淡淡道,“他要是醒了,还能演。可他现在闭着眼,谁动他,谁就是承认他有问题。”
顾尘疏一愣:“你算准了他们不敢动?”
“不是算。”她任由老周缠绷带,“是知道。钦天监可以黑,但不能明着黑。裴明玄是‘通玄先生’,是仁宗亲封的国师,要是突然死了,或者失踪了,朝廷得问。一问,就得查。一查,就得漏。”
老周缠完绷带,瞪她一眼:“你拿整个钦天监的面子当盾牌?”
“面子比刀有用。”她活动了下手,“他们宁可让他躺着,也不愿让他闭眼。”
顾尘疏摇头:“你这脑子,打个结都能绞死人。”
她没笑,只从袖里摸出一张纸,是陆青崖早年留下的另一幅画,画的是皇陵外的松林,松针密密麻麻,像是某种记号。
她盯着看了会儿,忽然说:“他画的不只是结构。”
“还有啥?”
“时间。”她指尖点在画角一处小点上,“冬至前七天,松影最长的时候,地脉最松。那时候,模型上的暗道,会自己开一线。”
老周皱眉:“你是说,机关是活的?”
“不是机关。”她收起画,“是地气。地气动,道就开。他们等的就是那天。”
顾尘疏声音发紧:“那你打算啥时候动?”
“不动。”她把画塞回怀里,“让他们先动。”
“你又要当饵?”
“我不是饵。”她抬眼,“我是那个让他们以为能吞下去的钩。”
老周盯着她,忽然说:“你手还疼不疼?”
她一愣。
“疼。”她顿了顿,“但比心口那块轻多了。”
顾尘疏翻白眼:“你这人,疼都不说人话。”
她没理他,转身往门外走。
老周在后面喊:“钥匙我收着,可你要是一直不说话,我可真烧了它!”
“烧了它。”她头也不回,“我就当你觉得,这案子不该有证据。”
脚步声远去。
顾尘疏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嘀咕:“这女人,把命当案子办,把案子当命守。”
老周拍拍他肩:“走吧,差役说后院新炖了卤味,你不是馋了半个月?”
“吃不下。”顾尘疏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我在想,她到底信不信,这把钥匙真能等到对的人。”
老周没答,只摸出烟斗,叼嘴里,没点。
理刑司最深处,铁柜静静立着。
柜角,一缕极细的金线从锁孔垂下,轻轻晃了晃。
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