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烛影摇曳,那身量细长的男人裹着一身半粉不白的厚袍子杵在那儿,活像一床厚棉被硬生生扎在一根竹筷子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再瞧他那张脸——嗐,说来也怪,明明是他半夜三更溜进来图谋不轨,可脸上那惊慌样儿,倒比我这个“弱女子”还要可怜几分。
想到司衡那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我忍不住笑出声:“你想做什么呀?怕成这样。”
小莲瞅瞅他,又瞅瞅我,一时也没出声。
倒是他眼睛突然一亮,“嗖”地扑到床边:“这位贵客,您瞧我怎么样?能不能……与您春风一度?”
他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把那宽大的袍子往下一扯,努力挤了挤水汪汪的大眼睛,挤出几道褶子:“您瞧瞧,我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吧?”
“噗——”
小莲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端着烛台慢慢走近:“自荐枕席?那你再比比,你跟她,谁更好看?我们可不能吃亏。”
昏黄的烛光在我脸上跳动,那男人瞪圆了眼,忽然“咕噜噜”滚下一串眼泪,整个人趴倒在床沿:
“呜呜呜我太惨了……”
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我倒有些不知所措。
还好小莲还留着理智,像是突然想起他摸到床边自己竟没察觉,大概觉得面子挂不住,便开口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大半夜跑来,莫非是想吸人精气?”
那男人哭声一停,猛地抬起头,莹白的脸上挂满圆滚滚的泪珠:
“谁要吸人精气?!”
“我就是想好好伺候客人,挣点钱买身新衣裳——哪知道一开始住店的男人一见我就喊有鬼。”
“后来根本没人敢来了。”
“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可、可您长得比我还好看……这算谁伺候谁啊?”
他哀怨地瞥我一眼:“我可没钱给您。”
这话说得又没规矩又没道理。
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要他伺候什么?又图他那点钱什么?
小莲也没好气:“大半夜床头突然坐个人,正常人都得喊鬼吧!”
“更何况,你本来就不是人。”
不过——
“话说回来,”小莲狐疑地打量他,“你既然不是人,要钱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那男人又哭哭啼啼抹起眼泪,掀起自己的袍子:“您看这衣服都掉色成这样了……我就想挣点钱换身新的,我有什么错?”
我眨了眨眼——只是想换身新衣服,怎么就沦落到要自荐枕席了?
“小莲,在城里做身衣服很贵吗?得要多少钱?”
我白天还想着要给她多烧几套漂亮裙子呢……要是真的很贵……
那……也只能咬牙烧了!
小莲也犹豫了:“咱们村里都是自己扯布做衣服,城里的好料子……喂,”她转向那男人,“你到底要多少?”
男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伸出两根手指:
“两文钱。”
这下,别说小莲,连我都有些呼吸不畅。
“两文钱!”
就两文钱!
那男人还在抽抽搭搭:“钱太难挣了……我试了好多次,那些客人宁愿连滚带爬跑出去、房钱都不要,也不肯给我两文!”
“这家老板尤其吝啬,自从他接手这客栈,就像貔貅一样只进不出。我好歹在屋檐下挂了快两年,替他招来不少客人,如今掉色成这样,他竟连两文钱都舍不得花,不肯给我重新糊一层灯笼壳……”
“我给他托过梦,说只要两文钱,这客栈就能安稳下来——他偏不!”
“还说客栈倒了就倒了,他回乡下当地主去呜呜呜……”
“我就想穿一身大红衣服,风风光光迎风摇摆,我有什么错?”
哦。
我麻木地坐在那。
心里终于明白了——这男人是客栈门口那盏灯笼成的精。
因为本就与客栈一体,又没害人之心,才能不惊动小莲,安安稳稳坐我床边。
想来司衡早就知道他的来历,才那样说。
思来想去,面对这么个掉色灯笼,就算半夜被吵醒,我也实在气不起来。
怎么说呢?
有这本事,却只想要两文钱……哪怕偷都不难吧?
可他偏不,偏要自荐枕席、自力更生……
蠢得有点可爱。
再加上又遇上这么个貔貅老板,真是卧龙凤雏,天生一对。
我怜悯心起,从褡裢里翻出两枚铜钱。
想了想,又数出八枚。
“给你,十文钱,够你每年给自己糊个新灯笼壳了。别再半夜吓人啦。”
那男人呆呆地望着我,清秀的脸傻愣着,活像只呆头鹅。
直到十枚铜钱“叮当”落进他手心,他才犹豫地看看我,又看看我沉甸甸的褡裢,痴迷地喃喃:
“你好有钱啊……”
我下意识抱紧包袱,谦虚道:“还好,也就是遇上个有钱的地主……”
他却目光灼灼地望着我:
“您既然这么有钱,那我……我愿以身相许,终身服侍您!”
我立刻疯狂摇头:“不不不……”
司衡会吃醋的。
而且……这灯笼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要来干嘛?
谁知他还不放弃,又嘤嘤哭起来:
“贵客,您这么阔气,就养了我吧!你们是外乡人,以后赶路提着我,比普通灯笼亮多啦!”
“而且等我糊上新壳,又红又亮,特别给您长脸!”
“我还不怕风吹雨打,出门在外,多方便呀!”
他看看我,又看看小莲,突然羞答答地说:
“我变回本体之后圆润润的,这位女鬼姐姐也能进我灯笼里来,风吹日晒都不怕。”
毕竟作为一盏被高高挂起的灯笼,风里雨里烈日下摇摇晃晃,本就是家常便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