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母亲的凝视
魔焰谷的插曲并未在夙酥心中留下太多痕迹，于她而言，那不过是又一次兴之所至的嬉游和随手为之的小小“帮忙”。她在那些年轻魔族愈发敬畏的目光中，带着赫风，如同完成了日常散步般，轻松写意地返回了巍峨森严的魔宫。
然而，她方才那举重若轻、近乎法则层面掌控力量的一幕，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在她自己心中惊起波澜，却在暗中观察的某些存在那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尤其是远在魔宫深处的那位。
夙酥刚踏入自己宫殿的范围，一名气息沉凝、身着暗金魔纹铠甲的魔将便已静候在殿门前，正是夙夜麾下的心腹魔将之一，沧溟。
“小主子。”沧溟躬身行礼，声音低沉而恭敬，“魔主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母亲找我？”夙酥眼睛一亮，脸上漾开纯粹欢欣的笑容，“正好，我刚得了几颗辞启叔叔送来的炽焰朱果，给母亲带两颗去！”
她脚步轻快地跑进殿内，小心地用玉盒装好剩下的朱果，抱在怀里，这才对沧溟道：“沧溟将军，我们走吧。”
沧溟看着眼前笑容明媚、毫无阴霾的小主子，那双历经血火淬炼、看惯生死离别的魔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是怜爱，又似是不忍，但最终都化为更深的恭敬与沉默。他侧身引路：“小主子，请。”
魔主正殿与夙酥所居的宫殿风格迥异，此处更加恢弘、肃穆，弥漫着无形却足以令寻常魔族窒息的威压。高大的穹顶仿佛连接着无尽的魔渊，墙壁上雕刻着太古魔神的征战史诗，狰狞而威严。幽暗的魔焰在巨大的灯盏中无声燃烧，将端坐于至高王座上的那道身影衬托得愈发孤高绝伦。
夙夜依旧是一袭玄色宫装，身姿笔挺地坐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王座扶手，发出清脆而规律的轻响，在大殿空旷的寂静中回荡，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母亲！”夙酥欢快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她像一只归巢的乳燕，捧着玉盒小跑到王座之下，仰起脸，笑容灿烂，“您尝尝这个，辞启叔叔送来的炽焰朱果，可甜了！我还帮几个被魔犀追着跑的笨蛋解了围呢！”
她的语气带着孩童般的炫耀和分享喜悦的单纯，紫晶般的眼眸清澈见底，倒映着王座上母亲的身影。
夙夜敲击扶手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垂眸，目光落在女儿仰起的、不谙世事的娇艳小脸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深沉如万古魔渊，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慈爱、无法割舍的眷恋、锥心刺骨的痛楚，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沉重决心。
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夙酥面前。那强大的魔威在她刻意收敛下，并未给夙酥带来任何不适。
她没有去看那盒珍贵的朱果，而是伸出手，指尖微凉，轻轻拂过夙酥细腻温热的脸颊，动作温柔得近乎珍重，仿佛在触摸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
“酥酥……”夙夜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几分，“今日在魔焰谷，玩得可还开心？”
“开心呀！”夙酥用力点头，随即又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就是那头裂骨魔犀有点奇怪，感觉不像是自己发狂，倒像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影响了魔核……不过我已经把它安抚住啦！”她说得轻松写意，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夙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女儿对力量本质的敏锐感知，再次远超她的预期。这天赋越好，那与生俱来的“魂笃魔种”与她的融合就越深，觉醒就越快……而那一天，也就来得越急。
她的目光掠过夙酥光洁的额间，仿佛能穿透血肉，看到那深植于她识海之中，正在悄然苏醒、无形中影响着她的魔神本源种子。
“母亲，您怎么了？”夙酥终于察觉到母亲今日的情绪似乎有些异常，那眼底深藏的悲伤沉重得让她心里的欢快都不自觉地沉淀了几分。她放下玉盒，伸出小手，握住母亲微凉的手指，带着一丝不安问道，“是……是魔界的事务让您烦心了吗？还是……我又闯什么祸了？”
她仔细回想，除了差点打碎镜子、又“不小心”放倒了魔犀，好像也没干更出格的事了呀？
看着女儿眼中纯然的不解与依赖，夙夜只觉得心口如同被最锋利的魔刃反复穿刺，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该如何告诉眼前这个被她放在心尖上疼宠了这么多年的孩子，那看似无忧无虑的岁月即将戛然而止？该如何告诉她，她即将被剥夺力量与记忆，投入陌生的凡尘，去经历未知的磨难与险恶？又该如何告诉她，她视若生命的母亲，即将亲手将她推入那场残酷的“劫”中？
夙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反手将女儿微暖的小手紧紧攥在掌心，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尽管那笑容背后是无尽的苍凉。
“没有，酥酥很好，没有闯祸。”她的声音放缓，带着母亲独有的柔软，“只是母亲想起一些旧事，有些感慨罢了。”
她拉着夙酥，走到王座旁，那里有一扇巨大的玄晶窗，可以俯瞰大半个魔都的景象。无数魔族在其中生活、修炼，魔气缭绕，建筑森然，呈现出一种冷酷又繁荣的异界气象。
“酥酥，你看。”夙夜指着窗外，“这是我们魔族世代生存之地，它强大，却也时刻面临着来自各方的觊觎和威胁。守护它，需要力量，更需要……责任。”
夙酥似懂非懂地听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母亲很辛苦。等我再厉害一点，就能帮母亲分担了！”
孩子的承诺天真而诚挚，却像又一柄刀扎进夙夜心里。
她需要的不是女儿变得多“厉害”，她只希望她能永远平安快乐。可这简单的愿望，在这纷乱危险的六界，竟成了最奢侈的幻想。
“好，母亲等着酥酥来帮我的那一天。”夙夜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语气宠溺，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决绝，“很快了……”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如同叹息，消散在空气中。
夙酥并未听清，她只是享受着母亲难得的温情时刻。
而夙夜的目光，却已越过了女儿的发顶，投向了窗外那无垠的、暗流涌动的魔界天空，投向了更远处、那界限分明却始终虎视眈眈的其他五界。
她能感觉到，那则即将宣布的消息，恐怕已经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开始在六界层面荡开涟漪。神界那个偏激的清玄、仙界那个心思深沉的凌霄、妖界那个沉默的辞启、鬼界那个看似淡漠却始终关注的幽冥……他们，会做出何种反应？
而她的酥酥，这颗她拼尽一切也想守护的明珠，是否真的能安然渡过那场注定的劫难？
巨大的不确定性如同魔渊的阴影，笼罩在夙夜心头。
但无论如何，路必须走下去。
为了魔界的未来，更为了酥酥能有一线真正掌握自己命运的生机。
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怀中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天真烂漫的女儿，那双深紫色的魔瞳之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褪去，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与……深埋于底的、磅礴而悲怆的母爱。
凝视，无声，却重逾万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