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前院临时搭起的粥棚里，大铁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稀薄的米粥，热气混着米香，在雨后潮湿的空气里艰难地弥漫。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手里紧紧攥着破碗，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一点点希望。萧望屿卷着袖子，额上挂着汗珠，正和几个商盟兄弟一起，用长柄木勺将滚烫的稀粥舀入灾民伸过来的碗中。泥水浸透了他的裤腿和布鞋，冰冷沉重。
“萧少爷，真是…真是活菩萨啊！”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妪接过粥，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声音哽咽。
“快喝吧，大娘。”萧望屿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整齐且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声，粗暴地打破了粥棚前这点悲悯的秩序。一队顶盔贯甲、腰挎长刀的官兵，在一位面色冷硬、眼神倨傲的军官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分开人群，径直闯到了粥棚前。冰冷的甲胄反射着惨淡的天光，与周围凄惶的灾民形成刺目的对比。
那军官目光扫过冒着热气的粥锅和长长的灾民队伍，嘴角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随即转向萧望屿，声音平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奉郡守大人谕令！荆城遭此百年不遇风灾，损失惨重，生灵涂炭！官府体恤民艰，然府库空虚，赈济钱粮杯水车薪，难解倒悬之急！郡守大人有令，荆城海商盟，富甲一方，当心怀天下，急公好义，为官府分忧，解黎民之困！即刻筹措白银千两，粮米一万石，三日内交至府衙赈灾库！不得有误！”
突如其来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萧望屿和所有在场商盟兄弟的心上。粥棚前瞬间死寂，连灾民们啜泣的声音都停了，只剩下锅底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萧望屿放下手中的木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怒与荒谬感。他上前一步，对着那军官拱了拱手，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却难掩其中的沙哑与质问：
“军爷容禀。天灾骤降，商盟兄弟各家也皆有船只损毁，货物倾覆，损失惨重。然灾情当前，我商盟上下感同身受，不等官府号令，早已自发组织起来！各家兄弟有钱的出钱，有粮的出粮，有力的出力，开设粥棚，收容灾民，清理街道，寻找生者，救治伤患！我等所做，难道不是心怀天下，为官府分忧解难？为何还要另行摊派如此巨款？”
那军官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语气刻薄而蛮横：“尔等所施，不过沧海一粟，芝麻豆粒！灾民万千，杯水车薪，何济于事？郡守大人高瞻远瞩，统筹全局，所需钱粮自然要足额到位！尔等这点零碎，岂能算作分忧？休得多言！”
“零碎！”站在萧望屿身后的白乘风再也按捺不住，一步抢上前来。他本就因前几日在港口被打一事对官府有积怨，此刻更是双目赤红，额上青筋暴起，指着那军官怒吼道：“我们兄弟倾尽家财，出钱出力，到头来在你们眼里就是零碎？官府赈灾本就是天经地义！你们自己不作为，反倒强逼我们这些同样遭灾的商户出钱？这跟明火执仗的强盗有何区别！这钱粮交上去，是进了灾民的肚子，还是填了你们这些贪官污吏的腰包，谁他娘的知道！”
“放肆！”那军官脸色瞬间铁青，眼中杀机毕露，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指向白乘风，“大胆刁民！竟敢咆哮街市，污蔑官府！反了你了！来人！给我拿下！押送大牢，严刑拷问，看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狂徒妖言惑众！”
“住手！”萧望屿厉声喝止，想要阻拦。
但已经晚了！如狼似虎的官兵一拥而上，根本不容分说，几把钢刀架在白乘风脖子上，粗鲁地扭住他的双臂。白乘风拼命挣扎，口中兀自怒骂不绝：“狗官！强盗！你们不得好死！” 回应他的，是官兵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很快便将他打得口鼻流血，声音微弱下去。
“乘风！”商盟的兄弟们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被萧望屿死死拦住。萧望屿看着白乘风被拖走时那怨毒绝望的眼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冲上去拼命的冲动。
那军官收刀入鞘，冰冷的目光扫过萧望屿和敢怒不敢言的商盟众人，如同在看一群待宰的羔羊：“三日！千两白银，一万石粮！逾期不交，严惩不贷！” 说罢，他冷哼一声，带着手下官兵扬长而去，留下粥棚前一片死寂和压抑到极点的愤怒。
萧望屿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父亲“夹缝求存，明哲保身”的叮嘱言犹在耳，白乘风被抓走的惨状就在眼前。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沉重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
“召集所有商盟兄弟，各家掌柜。”萧望屿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砸锅卖铁，卖船卖家当，三日之内，凑足钱粮！”
接下来的三日，对荆城海商盟而言，如同炼狱。萧府库房里多年积攒的银钱流水般被清点搬出，各家商铺、船主忍痛变卖仅存的完好货物甚至祖传的产业。压抑的啜泣声，绝望的叹息声，愤怒的咒骂声交织在商盟临时议事的大厅里。萧望屿像一块被反复捶打的铁，在各方压力下强行支撑，安抚这个，说服那个，一遍遍重复着“先救乘风出来”、“人在屋檐下”、“留得青山在”……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割在自己心上。看着兄弟们为了凑数，连给妻儿买药的钱都拿了出来，看着家中管事捧着几乎空了的账本欲哭无泪，萧望屿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压着最后一丝期限，几辆沉重的骡车，在商盟众人沉默而悲愤的注视下，载着凑齐的千两白银和一万石粮米，吱吱呀呀地驶向了府衙。那车轮碾过的，仿佛不是街道，而是所有商盟兄弟的心。
从府衙那扇象征着权势与冰冷的黑漆大门里出来时，萧望屿和几个核心的商盟兄弟都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脚步虚浮，脸色灰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却毫无喜悦的沉重。他们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吞噬他们血汗的地方。
然而，刚走出府衙大门不过几十步，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另一群人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是斩蛟门的人。
为首的，正是上次在码头耀武扬威的那个堂主展岐。他抱着膀子，斜靠在斑驳的砖墙上，身后跟着七八个精壮的汉子，个个眼神不善，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冷笑。他们身上那股子混杂着鱼腥和海风的彪悍戾气，与刚才府衙官兵的冰冷威压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窒息。
萧望屿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停下脚步，身后的商盟兄弟也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哟，萧大盟主，哥几个在此恭候多时了。”三角眼头目阴阳怪气地开口，目光在萧望屿等人身上扫过，像在打量砧板上的鱼肉，“看诸位这脸色，刚从府衙出来？啧啧，想必是刚为郡守大人解了燃眉之急，立下大功一件啊！”
萧望屿强压下翻腾的怒火，沉声道：“不知诸位在此拦路，有何贵干？” 他的声音因疲惫和紧绷而显得格外干涩。
“贵干？不敢当。”展岐皮笑肉不笑地站直身体，慢悠悠地踱步上前，“只是前几日那场破风烂雨，实在凶猛。我斩蛟门停泊在荆城港的几艘看家吃饭的船，被那风浪打得七零八落，龙骨都断了几根！门主他老人家心疼啊！这修船造船，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着萧望屿：“萧盟主，你们商盟，平日里可没少租用我们斩蛟门的码头和船只出海吧？这船用久了，自然就有损耗。如今船坏了，你们商盟家大业大，是不是也该出点血，意思意思，帮我们分担分担这修船造新船的费用啊？”
“分担费用！”萧望屿身后的一个老掌柜气得胡子直抖，忍不住出言反驳，“我们每次租船出海，都是足额交付了租赁税的！白纸黑字，契约为证！船只受损乃天灾所致，与我们有甚干系？凭什么要我们出钱维修？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无理要求！”
“就是！我们刚被官府刮走了千两银子一万石粮，家底都掏空了！哪还有钱给你们？”另一个年轻商户也愤愤不平地喊道。
“无理要求？”展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三角眼中凶光毕露，“租赁税？那点银子够个屁！船给你们用了，磨损不是损耗？这道理走到天边也说得通！至于你们没钱？”他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给官府的钱就有，给咱们斩蛟门，给南兴王爷的钱就没有了！”
“南兴王”三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让群情激愤的商盟众人心头一凛，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展岐见状，更加得意，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与萧望屿脸贴着脸，一股浓重的汗腥味扑面而来。他压低了声音，如同冰棱坠落，字字冰冷刺骨：
“萧盟主，还有诸位掌柜。咱们都是明白人，打开天窗说亮话。王爷的船队，就是我们斩蛟门的船队！你们给官府钱粮，那是孝敬郡守。难道王爷的面子，就比郡守小了？还是说……”他拖长了音调，眼中威胁之意更浓，“你们荆城海商盟，压根就没把南兴王放在眼里！”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如同雪山压顶！萧望屿只觉得呼吸一窒，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身后的商盟兄弟更是脸色煞白，噤若寒蝉。
“我们不敢对王爷不敬！”萧望屿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只是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我们商盟兄弟亦是普通商户，并非谁家的摇钱树！出钱出力，本该自愿。官府强征，我等无力反抗，只得认了。可你们斩蛟门如此强逼，与明火执仗的强梁何异？难道王爷的威名，就是用来如此逼迫我等小民的？”
“强逼？强梁？”展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下彻骨的阴寒，声音如同从冰窟里捞出来：
“好！萧盟主，你有种！看来白乘风的惨状，还不够让你们长记性！行，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咱们就走着瞧！”他猛地一挥手，身后的汉子齐刷刷上前一步，杀气腾腾。
“听着！三日！还是三日！”三角眼头目伸出三根手指，在萧望屿眼前晃了晃，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三日之内，再备足白银千两，送到我斩蛟门总舵！少一个子儿……”他凑近萧望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森然道：“老子就剁了白乘风的手脚，扔进海里喂鱼！再一把火烧了你们商盟在码头的所有仓库！看看是你们的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刀子快！”
说罢，他猛地一推萧望屿肩膀，将萧望屿推得踉跄后退几步。然后带着手下，如同得胜的鬣狗，狂笑着扬长而去，留下巷子里一片死寂。
萧望屿被身后的兄弟扶住，才勉强站稳。他望着斩蛟门人消失的方向，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地颤抖着。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三日……又是千两白银……
官府是虎，斩蛟门是狼！虎狼环伺，步步紧逼！
他们这些挣扎在夹缝中的小商人，哪里还有活路？！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