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那间临时充作商盟议事处的偏厅里,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市声,却隔不开那如影随形的绝望。三日,又三日。上一次是为官府筹措那千斤重担,这一次,是面对斩蛟门这头恶狼的獠牙。
厅内气氛凝重,几张八仙桌拼凑的长桌旁,围坐着荆城海商盟剩余的十几位核心掌柜和商户。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死灰,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或者呆滞地盯着自己沾满泥灰的鞋尖。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带着绝望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几张更加憔悴的脸。角落里,一只破麻袋敞着口,里面露出几锭散碎银子和一堆铜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寒酸可怜。这便是他们倾尽所有,搜刮了最后一点压箱底的细软、甚至当掉了妻女头上仅存的几件银簪子,才勉强凑出来的一百两银铢。
“萧盟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掌柜,颤抖着手拿起一块最小的碎银,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就…就这些了。老王家的铺子盘了,老李家最后两条舢板也卖了…连我家老婆子陪嫁的一对铜镯子也…也没了。”他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泪,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再逼…真就是要我们一家老小的命了。”
萧望屿坐在主位上,双手紧紧攥着桌沿,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看着桌上那点可怜的银钱,又看看周围兄弟们眼中那被榨干最后一丝生气后的茫然和恐惧,只觉得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再次涌上喉头。他强迫自己咽下去,胸腔里火烧火燎。
“官府是虎,斩蛟门是狼…虎狼环伺,敲骨吸髓…”白乘风被抓走前那怨毒绝望的眼神,父亲“夹缝求存”的叮嘱,还有兄弟们变卖家产时那无声的啜泣,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的神经。
“等吧。”萧望屿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木摩擦,打破了死寂,“把话说明白。要钱,真没有了。要命…我们这群苦哈哈的命,他们若看得上,就让他们拿去。”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张张绝望的脸,那眼神疲惫至极,深处却沉淀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冰冷的平静。“告诉他们,我们只想活着。仅此而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爬行。窗外天色由灰白转为昏黄,又渐渐染上暮色的深蓝。萧府的大门紧闭着,如同等待审判的囚笼。
终于,一阵粗暴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骤然响起!
“哐!哐!哐!”
声音沉重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瞬间撕裂了府内死寂的空气。
守门的老仆战战兢兢地打开门闩,沉重的府门刚开了一条缝,一群如狼似虎的身影便粗暴地撞了进来。依旧是三角眼展岐为首,身后跟着七八个精悍的斩蛟门打手,个个眼神凶戾,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更令人心头发寒的是,在他们身后,影影绰绰地还跟着十几个身着玄黑皮甲、手持铁尺锁链的官差!他们面无表情,如同冰冷的石雕,堵住了萧府的前院。
老仆吓得腿软,话都说不利索:“展堂主…里面…里面请…”
展岐看都没看他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带着手下和官差,如入无人之境般,大摇大摆地穿过前院,径直朝着灯火通明的偏厅而去。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杂乱而沉重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厅内众人的心尖上。
偏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展岐带着一身寒气与戾气,当先踏入。他三角眼如毒蛇般扫过厅内,目光掠过那长桌旁站起的、脸色惨白的商盟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萧望屿身上。他脸上挂着那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萧大盟主,诸位掌柜,久等了!三日之期已到,想必贵商盟已将我们斩蛟门修船的那一千两银铢,准备得妥妥当当了吧?” 他的目光,刻意地在那只装着可怜一百两银铢的破麻袋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讥诮更深了。
萧望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上前一步,对着展岐拱了拱手,姿态放低,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展堂主,诸位差爷。实不相瞒,商盟各家兄弟已是倾囊相助,变卖所有能卖之物,实在…实在只能凑出这一百两银铢。”他指了指桌上的破麻袋,语气带着深重的疲惫和无奈,“前番为官府筹措钱粮,我等家底早已掏空。此一百两,已是极限。商盟兄弟皆是小本经营,实在无力承担更多。还望展堂主与诸位差爷,体恤我等小商小贩之不易,高抬贵手。”
“一百两!”展岐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三角眼猛地瞪圆,射出凶狠的厉光,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萧望屿!你当老子是叫花子打发吗?!拿这一百两破铜烂铁来糊弄我们斩蛟门?糊弄南兴王爷!”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油灯剧烈摇晃,灯影在众人惨白的脸上疯狂跳动。
萧望屿身后的掌柜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一哆嗦,脸上血色尽褪,却无人敢出声。
“展堂主息怒,”萧望屿强忍着屈辱,再次开口解释,“非是糊弄,实在是山穷水尽,无能为力了……”
“无能为力?”展岐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打断他,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在萧望屿脸上和他身后的宅院扫视着,“放你娘的狗屁!你这萧府大院,亭台楼阁,难道不是钱?抵押了去!还有你们!”他手指一一指向那些瑟瑟发抖的掌柜,“家里没田产?没铺子?没老婆孩子?统统拿去抵押!卖了!老子就不信,你们这群守财奴,真能穷到这份上!”
“我这宅子,是我祖上三代人,在海上风里来浪里去,用血汗性命一点点攒下钱盖的!”萧望屿终于被彻底激怒,压抑的屈辱和愤怒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猛地挺直腰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却不再躲闪,直直迎上展岐凶狠的视线,“是萧家的根!岂能轻易卖掉!”
萧望屿的话像点燃了火药桶!那些被压榨到极限的掌柜船主们,连日来的恐惧和屈辱瞬间被点燃,化为悲愤的控诉:
“对!凭什么?!”
“我们赚的都是辛苦钱!是血汗钱!”
“官府强征,我们认了!你们斩蛟门凭什么也来敲骨吸髓!”
“苛捐杂税!官匪勾结!你们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群情激愤,压抑的怒吼在小小的偏厅里炸开。长久以来被踩在脚下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屈辱的火焰,死死盯着展岐和他身后的官差打手。
展岐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暴怒和残忍玩味的狰狞表情。他环视着这群在他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商人,三角眼中凶光毕露,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刺骨,如同獠牙刺出:
“好!好得很!聚众咆哮,抗拒缴纳!看来你们不单单是不给斩蛟门和南兴王爷面子,”他猛地抬手,指向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扣帽子的狠毒,“你们这是要聚众闹事,抗拒官府,意图造反吗!”
“我们只想好好活着!”众人被这顶“造反”的大帽子扣得心头剧震,但巨大的悲愤压过了恐惧,异口同声地怒吼出来!声音悲壮而绝望。
“哈哈哈……想活着?老子让你们活不下去!”展岐发出一阵疯狂而狰狞的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残忍的快意。笑声未落,他猛地朝门外一挥手,厉声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些意图不轨、抗拒官府、煽动闹事的刁民,统统拿下!押入大牢,严加审问!看看他们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祸心!”
早就等候在门外的官差和斩蛟门打手,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轰然一声撞开厅门,挥舞着铁尺锁链,如狼似虎地扑了进来!
“跟他们拼了!”有人绝望地嘶吼着,抓起手边的凳子想要反抗。
“狗官!强盗!”怒骂声、哭喊声、桌椅被撞翻的碎裂声瞬间响成一片。
然而,血肉之躯如何抵挡这些如狼似虎的爪牙?冰冷的铁尺带着风声狠狠砸下,锁链无情地套上脖颈!官差和打手们下手极重,对着那些挣扎反抗、骨头硬的商盟成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凶狠的暴打!沉闷的击打声、痛苦的惨叫声、骨头断裂的脆响混杂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顷刻间,厅堂内已是哀嚎遍地,血点飞溅!
“住手!都住手!”萧仁一直在角落里,此刻看到这地狱般的景象,再也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他老泪纵横,不顾一切地扑到为首发号施令的展岐面前,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展岐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哀求:“展堂主!展堂主!求求您高抬贵手啊!我们都是本分的小商人,只想讨口饭吃,绝无不轨之心啊!您行行好,放过他们吧!求求您了!”
展岐正因手下顺利镇压而得意,猛然被这老头抓住胳膊纠缠,心中厌烦到了极点。他看都不看萧仁一眼,只觉得这老东西碍手碍脚,猛地用力一甩胳膊,口中怒骂道:“滚开!老东西!别他娘的挡道!”
他这一甩,用力过猛,又带着满腔的暴戾之气。萧仁本就年老体衰,哪里经得起这壮年汉子恶狠狠的一推?瘦小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惊呼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向后踉跄着倒飞出去!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萧仁的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地撞在了身后一张硬木方桌那尖锐坚硬的桌角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仁的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瘫在桌脚旁。殷红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瞬间从他花白的头发下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领,在地面上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暗红。他双目圆睁,瞳孔已然涣散,嘴巴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汨汨流淌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
“爹——”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嚎叫,骤然炸响在混乱的厅堂!
萧望屿刚刚被两个官差死死按在地上,目睹了父亲被推倒撞上桌角的全程!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瞬间将他吞噬,随即化作滔天的、足以焚毁理智的仇恨!他双眼瞬间变得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骇人的蛮力,竟生生挣脱了两个官差的钳制!
“展岐!我杀了你!” 萧望屿如同疯魔,头发披散,脸上沾着不知是自己还是别人的血污,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不顾一切地朝着正惊愕转身的展岐猛扑过去!那架势,分明是要与其同归于尽!
“拦住他!”展岐也被萧望屿那择人而噬的疯狂眼神吓了一跳,厉声喝道。
几个官差和斩蛟门打手立刻反应过来,如恶狼般一拥而上,棍棒拳脚雨点般落在萧望屿身上、头上!萧望屿被打得口鼻喷血,身体摇晃,却依旧死死瞪着展岐的方向,口中发出嗬嗬的嘶吼,挣扎着想要扑过去。
“捆起来!把这疯狗捆起来!”展岐惊魂稍定,恼羞成怒地吼道。
几道粗粝的麻绳立刻缠绕上来,将萧望屿死死捆住,如同捆缚一只待宰的牲畜。他依旧在奋力挣扎,绳索深深勒进皮肉,血珠渗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父亲那渐渐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呜咽,泪水混合着血水,模糊了整张扭曲的脸。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取代了混乱。只有伤者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声。商盟的掌柜船主们,包括那几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此刻都被官差用铁链或绳索捆了起来。他们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萧仁,看着状若疯魔被捆缚的萧望屿,眼中再无愤怒,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一种刻骨铭心的、如同淬毒寒冰般的仇恨。那仇恨的目光,扫过展岐,扫过每一个官差和斩蛟门打手,无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展岐被这死寂和那一道道冰冷的仇恨目光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强自镇定地挥挥手:“都…都带走!押回大牢!严加看管!这老东西…抬走!”他指了指没有动弹的萧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官差们粗暴地拖拽起被捆缚的商盟众人,如同驱赶牲口。萧望屿被两人架着,拖过父亲流淌的血泊,他赤红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父亲那圆睁的、空洞的眼睛,发出一声野兽般绝望的哀嚎,随即被强行拖出了偏厅,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偏厅内,只剩下满地狼藉,翻倒的桌椅,泼洒的茶水,还有那刺鼻的血腥味,无声地弥漫着。油灯的光晕,冷冷地照着地上那一滩渐渐凝固的暗红,和那只装着百两银铢、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破麻袋。
萧府,这座曾经象征着荆城海商奋斗与希望的宅院,此刻彻底沉入了血与泪的深渊。唯有仇恨的种子,在冰冷的土壤里,无声地、疯狂地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