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凡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感觉自己不是站在长春宫的密室里,而是站在一个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棋盘边缘。
脚下,是翻滚的云海,是历史的洪流。眼前,是名为“钟表匠”的执棋者,和扭曲物理法则的诡异棋格。
玄尘子前辈,你究竟给我留下了一个多大的烂摊子。
国仇家恨,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渺小了。
但李不凡的思维,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后,迅速回归了一个程序员的本能——当面对一个超出处理能力的庞大项目时,不要去想最终目标,而是先盘点自己手里的工具和资源。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看向石台上那个晃着小脚的女孩。
“晚辈还有两个问题。”他的声音很稳,稳得像是在调试一段无关紧要的代码。
“哦?”栖云子歪了歪头,似乎对李不凡这么快就从震惊中恢复感到一丝意外,“问吧。”
“其一,关于《皇极经世》。”李不凡的目光锐利起来,“此书过于诡异,晚辈虽能借此推演,却始终不明其根源。前辈可知此书更深层的秘密?”
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与“钟表匠”博弈的最大底牌。他必须搞清楚这件武器的全部性能。
栖云子听完,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无聊的乡野传闻,撇了撇嘴。
她晃了晃脑袋,像是在清空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存。“《皇极经世》?那个叫邵雍的家伙写的,想用数来解天道,想法不错,路子走窄了。不是咱们全真教的根底。”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让李不凡心头一沉。
不是全真教的根底?
他一直以为,这本堪称“天道算法”的奇书,是道家最高深的传承之一。
“那《鲁班书》呢?”李不凡追问,“晚辈机缘巧合,得了上卷《格物原理》与下卷《天工图谱》的残卷,却唯独缺少了中卷《万化质料》。没有中卷的材料学,下卷的很多图谱便如空中楼阁。不知此卷,是否藏于全真教中?”
这同样是他的核心工具。没有超级材料,那些超越时代的设计,永远只能是纸上谈兵。
听到《鲁班书》,栖云子皱了皱小鼻子,脸上竟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嫌弃。
“那些叮叮当当的奇淫巧技,我这小脑袋瓜里可没地方放。”她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认真,“玄尘子那家伙就喜欢捣鼓这些,不务正业。道,是天地之根,万物之母,是‘理’。他偏要去钻研那些‘器’。本末倒置!”
李不凡彻底愣住了。
他视若珍宝的两大金手指,在这位师叔祖的眼里,一个“路子窄了”,一个“奇淫巧技”。
这巨大的认知反差,让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看着李不凡错愕的表情,栖云子叹了口气,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怜悯和沧桑。
“你们啊,总以为道门就是全真,全真就是道门。”她摇着头,老气横秋地教训道,“眼界,都太小了。”
“前辈此话何意?”
“你可知,春秋之时的诸子百家,根子上,都是从道里分出去的?”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李不凡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中。
儒家、法家、墨家、阴阳家……这些塑造了整个华夏文明骨骼的学派,源头竟是道家?
“道,是探索天地运行规律的统称。”栖云子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空灵,“老子西出函谷关,留下五千言,讲的是‘道法自然’,是宇宙的总纲。后世之人,从这总纲中各取所需,各有所悟。”
“悟‘仁义礼智信’的孔子,成了儒家,他们试图构建人与社会的‘理’。”
“悟‘兼爱非攻’的墨子,专研机关之术的,成了墨家,他们试图构建人与器物的‘理’。”
“悟‘法、术、势’的,成了法家,他们试图构建人与权力的‘理’。”
“……全真教,不过是其中继承了‘丹道’与‘性命双修’这一支脉的后学末进罢了。”栖云子小嘴一撇,“我们守着《化胡经》的图,也只是因为祖师爷当年运气好,拿到了这东西而已。真要说对天道的理解,我们全真教,也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李不凡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被颠覆了两次。
第一次,是格局的颠覆,从国仇家恨上升到世界终极奥秘的探索。
第二次,是认知的颠覆。他一直以为的道家,只是一个更庞大的知识体系中,一个相对封闭的分支。
真正的宝藏,那些构成《皇极经世》和《鲁班书》的底层逻辑,那些更深层次的“天道秘密”,根本就不在全真教的“服务器”里。
它们散落在民间,化作了诸子百家,融入了文明的血液里。
“那……晚辈该去何处寻找?”李不凡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只拿到了API接口文档的程序员,却妄图去理解整个操作系统的内核。
“天道无穷,秘密自然也藏于无穷之处。”栖云子说到这里,狡黠地眨了眨眼,“不过嘛……要说谁知道的秘密最多,最杂,那肯定绕不开一个地方。”
“薪火盟。”李不凡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
“孺子可教。”栖云子满意地点点头,“薪火盟那帮家伙,神神秘秘的,他们的存在比道门分家还早。甚至有传说河图洛书都是他们传下来的。”
河图洛书!
李不凡心头狂跳。那是《周易》的源头,是《皇极经世》二进制思想的启蒙!
一个存在数千年前的组织,将堪称文明基石的知识,传授给了人文始祖?
这帮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无数的疑问像是潮水般涌上李不凡的心头,他正准备抓住这个机会,将所有谜团一次问个清楚。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石台上的栖云子,脑袋开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钓鱼。
那双原本深邃如古潭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眼皮耷拉着,似乎随时都会合上。
“前辈?前辈!”李不凡急忙喊道。
“嗯……”栖云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小脑袋晃悠了一下,努力想睁开眼,但眼皮却像是挂了千斤的秤砣。
几息之后,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石室中清晰地响起。
李不凡僵在原地。
这位活了一百几十岁、掌握着惊天秘密、刚刚还指点江山、掀开世界底牌的全真教师叔祖……
就这么……睡着了。
睡……着……了?
李不凡张了张嘴,看着石台上那个睡得香甜、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口水的小女孩,满腔的疑问和急迫,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算什么?
系统核心宕机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氪金玩家,好不容易见到了终极NPC,触发了史诗任务,结果对话进行到一半,NPC直接掉线了!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照在李不凡那张写满了“荒谬”二字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