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敬的目光落在李不凡身上，那双因常年测绘、演算而略显浑浊的眼眸，瞬间迸发出惊人的光亮。
他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失落宝藏般的欣喜与急切。
“你总算来了！”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郭守敬上前两步，一把抓住了李不凡的手臂，力道之大，显露出他内心的激动。
“我还以为，你这位通州的奇人，不打算来大都了！”
李不凡能感觉到这位大司农手掌的粗糙与温热，那是一种常年与工具、图纸打交道的手。
“郭公相召，岂敢不来。”李不凡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郭守敬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赵火儿和灵算，目光在灵算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便拉着李不凡朝书房内走去：“进来谈，都进来。”
书房内，陈设简单，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和一些木制的构件模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香与桐油的味道。
“坐。”郭守敬指了指一旁的木椅，自己则迫不及待地开口，“李居士，你献上的‘弧坝法’，成了！”
他从一堆图纸中抽出几张，在桌上摊开，正是通惠河关键河段的工程图。
“坝体落成，安然无恙，比原定的工期，足足提前了三个月！”郭守敬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扬眉吐气的畅快，“圣上龙颜大悦，已召我入宫觐见。伯颜那帮人，这次脸都绿了！”
李不凡心中了然。这通惠河工程，本就是郭守敬与伯颜等朝中新贵势力的一次角力。他赢了，就意味着汉法派在朝中的话语权又重了几分。
“这都是郭公主持有方。”李不凡平静地回应。
“不，是你我的功劳。”郭守敬纠正道，他凝视着李不凡，“我已在圣上面前，提了重修浑天仪的事情。”
郭守敬一字一顿，眼中是压抑不住的狂热，“旧的仪象早已不堪使用，测算星度，谬误百出！我要造一架新的，一架前所未有的，能精确测定周天星辰的浑天仪！而你，”他指向李不凡，“就是我向圣上举荐的，协助我完成此事的唯一人选！”
此言一出，旁边的灵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浑天仪！
那是天下所有算学家、方士心中的至高圣物，是窥探天道运行的钥匙！
李不凡心头剧震，但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他明白郭守敬的意思。这不仅是一项工程，更是一道护身符，一个能让他光明正大留在大都，并获得官方资源支持的绝佳机会。
“郭公，晚辈此来大都，其实另有要事。”李不凡沉吟片刻，决定抛出部分实情。
“哦？”郭守敬眉头一挑。
“晚辈在长春宫，见到了家师的师兄，栖云子前辈。”
李不凡将寻访栖云子的过程，以及栖云观被毁的旧事有选择地讲述了一遍，隐去了《老子化胡经》和洞天福地的秘密，只说是为了追查当年焚毁道观的真凶。
“……师叔祖言，当年之事，并非简单的道佛之争，背后另有一股势力在推动。他们自称‘钟表匠’。”
李不凡吐出这三个字，紧紧盯着郭守敬的反应。
郭守敬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钟表匠……”他缓缓摇头，“这个名号，闻所未闻。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
“伯颜一党之中，确实有几个来历不明的方士，极擅格物之术。当初通惠河的工程，圣上本意是交给他们，是我和几位汉臣立下军令状，才将此事争了过来。”
李不凡的心猛地一沉。
线索，对上了。
“钟表匠”组织，果然与伯颜搅和在了一起。
“此事，我会派人替你暗中查探。”郭守敬沉声道，“伯颜那群人，行事诡秘，我也想多掌握一些他们的底细。你我的浑天仪若要顺利造成，就必须先扫清这些障碍。”
这位大司农的思维清晰得可怕，瞬间就将李不凡的私事，与自己的国家工程捆绑在了一起，化作了共同的利益。
“多谢郭公。”李不凡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郭守敬摆了摆手，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实话，你在长春宫耽搁的这几日，我真是度日如年。生怕你不来了，我这浑天仪的图纸，有几个关键之处，想破了脑袋也无法解决。”
他看着李不凡，就像一个工匠看着最趁手的工具。
“现在你来了，一切都好办了。事不宜迟，我打算明日便带你一同上朝，面见圣上！”
“面见忽必烈？”
饶是李不凡心性沉稳，听到这话也不由得心跳加速。
那个一手缔造了横跨欧亚庞大帝国的君主，那个在后世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元世祖忽必烈。
他竟然就要这么快，与这个时代权力的顶点，正面相遇。
“正是。”郭守敬的语气不容置疑，“圣上对你这位献上‘弧坝法’的奇人，早已是好奇得很。此时引见，正是最佳时机。只要圣上首肯，你便能得到官身，名正言顺地出入工部，调动所有需要的工匠与资源。”
他顿了顿，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你想好，要用什么身份去见圣上了吗？”
赵火儿和灵算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李不凡。
是继续用“李青”这个游方道士的化名，还是用杭州“天驭斋”幕后东家“李算”的身份？
李不凡沉默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栖云观冲天的火光，闪过玄尘子师父临走前的嘱托，闪过栖云子那张故作顽童却眼藏沧桑的脸。
逃避，隐藏，借用化名……这些手段，在他面对整个世界的棋局时，已经显得太过小家子气。
他要的，不仅仅是复仇。
他要的，是掀翻棋盘的力量。
而力量，源于真实。
李不凡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他看着郭守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贫道，庐山栖云观，玄尘子座下弟子，李不凡。”
这一刻，他不再是李算，也不再是李青。
他就是李不凡。
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从烈火中走出的道士。
那个手握异世之识，准备与这个世界规则正面碰撞的天外来客。
郭守敬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李不凡的决意，眼中流露出激赏之色。
以受害者的身份出现，以全真教的背景为依托，以玄尘子弟子的名义鸣冤，这比任何一个凭空捏造的身份，都更有力，也更能激发当权者的同情与兴趣。
好一步棋！
“好！”郭守-敬重重一拍桌子，须发皆张，“就用这个身份！”
“明日，我便带你，以全真教遗孤、格物奇才之名，面见当今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