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微明。
郭守敬府邸的庭院中,晨雾尚未散尽。
“不行!我不同意!”赵火儿一反常态,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执拗。她死死盯着换上了一身干净道袍的李不凡,杏眼圆睁,“算哥,那是什么地方?皇宫大内!你一个人跟着这老头进去,万一出不来了怎么办?”
一旁的灵不凡虽然没说话,但紧紧抱着一个木匣子的手,指节绷得发白,显然内心也极为不安。
郭守敬捋了捋胡须,面露难色:“赵姑娘,非是老夫不愿,实乃宫中规矩森严。今日是朝会,能随臣子上殿的,唯有奉诏之人。老夫能带李居士一人,已是极限。”
“我不管什么规矩!”赵火儿上前一步,“大不了我跟灵算在宫门外等着,你总不能把我们赶走吧?”
李不凡伸出手,轻轻按在了赵火儿的肩膀上。
他的手很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赵火儿还想说什么,却在对上李不凡那双平静的眼眸时,把话咽了回去。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畏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仿佛即将要去的地方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一处早已计算好所有变量的棋局。
“等我回来。”
李不凡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松开手,转向郭守敬,微微躬身:“郭公,有劳了。”
郭守敬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走吧。”
马车在清晨的大都街道上缓缓行驶,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李不凡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复盘着所有的信息。栖云子的嘱托,钟表匠的阴影,伯颜的势力,以及自己即将要扮演的角色——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却又怀揣惊天格物之术的全真教遗孤。
这个身份,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到了。”
郭守敬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李不凡睁开眼,车帘外,一座巍峨的宫城已然矗立在眼前。
红墙黄瓦,在晨曦中泛着庄严的光泽。巨大的城门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之口,吞吐着前来上朝的官员车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人的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
下了马车,郭守敬在前引路,李不凡跟在身后。
第一道宫门,守卫的甲士身形魁梧,身上的铁甲在晨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寒光。他们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在每一个通过的人身上刮过。
郭守敬出示了腰牌,守卫头领只是瞥了一眼李不凡,便挥手放行。
然而,这只是开始。
穿过第一道宫门,是一条漫长的宫道。每隔百步,便有巡逻的卫队经过,甲胄碰撞之声清脆而肃杀。
第二道门,检查变得更为严格。一名内官模样的人,手持名册,挨个核对上朝官员的身份。轮到李不凡时,那内官尖细的嗓音响起:“此人是谁?”
“大司农郭守敬,奉诏引见格物方士李不凡。”郭守敬沉声应道。
内官细长的眼睛在李不凡身上打量了许久,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道袍看穿,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在名册上勾了一下。
“搜身。”
两名侍卫上前,从头到脚,对李不凡进行了极为仔细的检查,连发髻都没有放过。
李不凡坦然受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这就是皇权,它用一套繁复到极致的流程,将人的尊严与个性层层剥离,让你在抵达权力中心之前,就先矮下三分。
一连穿过五道门,走过了数不清的台阶。
当李不凡最终踏上汉白玉铺就的巨大广场时,一座气势恢宏到令人窒息的宫殿,终于完整地展现在他面前。
大明殿。
巨大的殿宇坐落在三层高台之上,飞檐翘角,宛如神鸟展翅,欲要凌空而去。阳光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百官们早已在殿外的广场上,按照品级分列站好,鸦雀无声。
李不凡跟在郭守敬身后,汇入队列的末尾。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轻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这个唯一的道士身上。
他目不斜视,心如止水。
“当——”
一声悠扬的钟鸣,响彻天地。
殿门缓缓打开,庄严的朝会,正式开始。
百官鱼贯而入,脚步轻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李不凡随着人流,踏入了大明殿。
殿内,比他想象的更加空旷、高远。
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穹顶,光线从高窗透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光束,光束里,有无数尘埃在安静地飞舞。浓郁的龙涎香气味,混合着古木的沉香,充斥着鼻腔,带着一种镇压神魂的力量。
整个大殿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百官衣袍的摩擦声和轻微的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同一个方向。
大殿的最深处,最高处。
那九层台阶之上的龙椅中,端坐着一个身影。
他身形魁梧,穿着一身朴素却威严的赭黄袍,头戴金冠。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股君临天下,睥睨四海的气势,却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头。
元世祖,忽必烈。
李不凡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垂下眼帘,观察着分列两侧的文武百官。
左侧文臣,右侧武将。
一个个在史书上留下过名字的人物,此刻都化作了鲜活的、沉默的雕像,站在这权力的殿堂之中。
他的目光,在左侧文臣的队列中缓缓扫过。
然后,他停住了。
队列的前方,一人身着平章政事的紫袍官服,头戴梁冠,身形挺拔。他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沉静,眼神深邃,身上兼具着草原的雄浑与中原士大夫的沉稳。
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目视前方,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正好投向了刚刚进殿的李不凡。
伯颜!
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李不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没有杀气,没有敌意。
伯颜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仿佛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评估一件新出现的猎物,分析它的威胁,寻找它的弱点。
而李不凡,也在那一瞬间,读懂了对方。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他的冷静与务实,远比任何张牙舞爪的敌人都更具威胁。
李不凡没有回避,他迎着伯颜的目光,平静地回视。
在这一刻,他不是那个逃亡的道士李不凡,不是那个杭州城的商人李算,也不是那个游方道士李青。
他是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个手握掀翻棋盘力量的挑战者。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仿佛有电光闪过。
整个金殿的肃杀气氛,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就在这时,李不凡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龙椅之侧的另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身披袈裟的喇嘛,年纪约莫五十,面容慈和,双目微阖,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仿佛置身事外。
丹增·桑杰。
李不凡心中一凛。
道门的死敌,元廷的金刚上师,他竟然就侍立在忽必烈的身旁。
仇人,政敌,信仰的压制者……
所有关键人物,在这一刻,尽数登场。
李不凡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早已布好的罗网中心,四面八方都是无形的丝线,每一根都带着致命的杀机。
他深吸了一口那混杂着龙涎香的冰冷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
就在此时,郭守敬上前一步,苍老而洪亮的声音,打破了金殿的沉寂,在梁柱间回响。
“臣,大司农郭守敬,奉圣上旨意,汇报惠通河进展,并引庐山栖云观遗徒、格物奇才李不凡,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