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敬的声音在大明殿内激起层层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一时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庐山栖云观遗徒?
格物奇才?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了队列末尾那个身着普通道袍的年轻人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屑,更多的则是官场老油条们那种不动声色的打量。
在这座权力的殿堂里,一个籍籍无名的道士,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之中,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尤其是伯颜。
他站在文臣之首,面色依旧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有一丝极淡的波澜划过。
龙椅之上,那道魁梧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忽必烈那如鹰隼般的目光,越过长长的距离,落在了李不凡身上。那目光并无喜怒,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重量。
“郭守敬。”
忽必烈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你说通惠河的功劳,有他一半?”
郭守敬躬身,不卑不亢:“回禀陛下,通惠河数次决堤,皆因坝体无法承受水力。臣百思不得其解,正是李不凡居士献上‘弧坝法’,以曲面卸力,方才一举功成。此法看似简单,却蕴含了深刻的格物至理。此等功劳,臣不敢独占。”
这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点明了李不凡的功绩,又将之归于“格物至理”,避免了朝中那帮守旧派攻讦“奇技淫巧”。
忽必烈“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继续说。”
“是。”郭守敬定了定神,继续道:“臣以为,‘弧坝法’的成功,乃是顺应天道。我大元欲要长治久安,便需上体天心,下安黎庶。观星授时,乃国之大典。如今大都司天监所用的浑天仪,还是前金旧物,疏漏颇多,于观星多有不便。”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洪亮起来:
“臣恳请陛下恩准,由臣督造一架全新的浑天仪!一座能精准测算日月星辰轨迹,为我大元万年基业奠定历法根基的镇国神器!”
这话一出,朝堂上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不少官员都皱起了眉头。
造浑天仪?这可是个耗资巨大的无底洞,郭守敬这老头,刚立了功就想讨赏要钱了?
郭守敬仿佛没有看到同僚们的脸色,他再次一躬身,掷地有声:“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年之内,必成神器!为此,臣举荐庐山栖云观遗徒李不凡,担任臣之副手,总领浑天仪的算理构建之职!”
图穷匕见。
前面的一切铺垫,都是为了这最后一句话。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在郭守敬和李不凡之间来回移动。如果说之前是好奇,现在就是震惊了。
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道士,参与建造镇国神器?郭守敬是疯了,还是昏了头?
伯颜的嘴角,逸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冷笑。
而丹增·桑杰那微阖的双目,也在此刻睁开了一道缝,露出一丝精光。
“李不凡。”
忽必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直接点了李不凡的名字。
李不凡心头一跳,出列,学着郭守敬的样子,躬身跪下:“草民李不凡,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
李不凡依言抬头。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头史前巨兽盯住了。
忽必烈的面容并不狰狞,甚至可以说有些粗犷的威严,但他的那双眼睛,却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旋涡,能将人的心神、意志、乃至灵魂都吸进去,搅得粉碎。
那是一种纯粹的、绝对的、生杀予夺的权力,经过无数次杀伐与统治沉淀下来的气场。
在这股气场面前,个人的意志渺小得如同尘埃。
李不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连思维都开始变得迟滞。
这就是帝王?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元世祖?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
就在他心神即将失守的瞬间,一个荒诞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海中的黑暗。
“怕个锤子!”
“大家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你坐着我跪着?”
“在我的世界,你不过是历史书里的一张插图,博物馆里的一件展品。你死都死了几百年了,我还怕你一个‘活的古人’?”
“人人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可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
这股源自另一个时空的、离经叛道的念头,像一剂强心针,瞬间注入了他即将崩溃的精神。
那股几乎让他窒息的威压,仿佛被戳破的气球,悄然消散。
李不凡的腰杆,在无人察觉的细微之处,挺直了半分。他眼中的惊惧褪去,恢复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他知道,自己已经勘破了这所谓的“帝王气”。
那不过是根植于这个时代所有人思想钢印里的、对至高权力的绝对服从而已。
而他,没有这种钢印。
忽必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他见过太多人在自己面前吓得屁滚尿流,也见过不少强作镇定的硬汉,但像李不凡这样,在失神一瞬后,能如此迅速地恢复平静,甚至眼神比刚才更加清澈的,还是第一个。
这个道士,有点东西。
“郭爱卿说你能造出更好的浑天仪,凭什么?大宋和大金的能工巧匠,穷尽百年之力,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年轻道士?”
这个问题尖锐,直接质疑他的能力。
李不凡微微一笑,这一笑,冲淡了金殿的肃杀,带来了一丝别样的从容。
“陛下,前人的浑天仪,是用来‘看’的。看星辰在哪里,便记录在哪里。而草民要造的,是用来‘算’的。”
“算?”忽必烈来了兴趣。
“对,算!”李不凡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理科生独有的自信,“星辰运转,自有其律。此律,可以被计算。草民不才,窥得一丝天地算法的奥秘。若能以此为基,造出新的算器,便可不只记录星辰的‘过去’,更能推衍其‘未来’!届时,日月食、星辰变,皆可提前预知,以彰显我大元,乃是真正承天之命!”
伯颜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而郭守敬则暗暗点头,李不凡这个回答,比他预想的还要好。既点出了核心技术,又抬出了一个谁也辩驳不了的理论源头,最后还把落脚点放在了“承天之命”这个所有帝王都无法拒绝的诱惑上。
高明!
大殿之上,忽必烈沉默了。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李不凡的脸上逡巡,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不多久他从龙椅上站起身,一股更为磅礴的气势席卷整个大殿。
“朕,给你这个机会!”
“传朕旨意,授李不凡为司天监丞,从七品,赐金百两,锦袍玉带,辅佐郭守敬,督造新仪!”
“朕给你一年时间。成了,朕不吝封赏!若不成……”
忽必烈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森然杀意,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冻结。
李不凡心中巨石落地,再次躬身,声音洪亮:
“草民李不凡,谢陛下隆恩!必不负圣望!”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东躲西藏的逃犯李算,而是大元朝廷有品有阶的命官,司天监丞,李不凡!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刻,他的眼角余光,却与队列前方的伯颜,再次对上了。
伯颜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意外。
他只是对着李不凡,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堪称温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