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去,百官退朝。
李不凡随着人流走出大明殿,当殿外那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里层的道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双腿有些发软,不是因为跪拜,而是一种心神被极致压榨后的虚脱。
他抬起手,想擦一下额头的汗,却发现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即便他用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强行勘破了那所谓的“帝王气”,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却骗不了人。忽必烈,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他不是一个符号,不是一段历史,而是一头活生生的、能用一个眼神决定万千生死的猛兽。
这种直面食物链顶端掠食者的感觉,李不凡发誓,这辈子不想再体验第二次。
“李监丞,这边请。”
郭守敬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将他从那种劫后余生的恍惚中拉了回来。
李不凡转头看去,郭守敬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和欣慰,看向他的眼神,也从之前的“引荐者”,变成了平视的“同僚”。
“郭公。”李不凡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监丞大人,以后你我同殿为臣,不必如此客气了。”郭守敬捋了捋胡须,心情极好,“走,回府!赵姑娘他们,怕是等急了。”
马车再次启动,与来时的肃杀不同,归途显得格外安静。
李不凡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金殿上的每一幕。
忽必烈的威压,郭守敬的力保,百官的目光,丹增·桑杰那道一闪而逝的精光,以及……伯颜最后那个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根针,扎进了他的脑海里。
没有轻蔑,没有愤怒。
这个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可怕一万倍。
回到郭守敬府邸,马车还未停稳,一道火红的身影就从门内冲了出来。
“算哥!”
赵火儿一把抓住刚下车的李不凡,从头到脚地打量,见他毫发无损,那紧绷的俏脸才稍稍缓和,可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你……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跟在她身后的灵算,虽然一言不发,但那双死死盯着李不凡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我没事。”李不凡拍了拍赵火儿的手,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转向灵算,点了点头。
郭守敬笑着走过来:“好了好了,都进去说。李监丞今日金殿奏对,可是为我汉学,挣回了天大的脸面!”
客厅内,待下人奉上茶水退去,郭守敬将殿上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当听到忽必烈亲口册封李不凡为“司天监丞,从七品”时,赵火儿的嘴巴张成了圆形,半天没合上。
从一个身份成谜的野道士,摇身一变,成了大元朝廷的命官?
这也太……太离谱了!
灵算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他看看李不凡,又看看郭守敬,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李不凡却没有他们那般兴奋,他端起茶杯,吹开浮沫,眼神平静地看向郭守敬:“郭公,今日在殿上,我看到了两个人。”
“哦?”郭守敬知道他要说正事了,神情也严肃起来。
“一个是龙椅之侧的金刚上师,丹增·桑杰。”
郭守敬点了点头:“此人是陛下极为信赖的吐蕃高僧,据说有大神通,在宫中地位超然。”
“另一个,是文臣之首的平章政事,伯颜。”
提到这个名字,郭守敬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就是你的对手,也是汉臣的政敌。”
李不凡放下茶杯,声音里带着一股寒意:“当日在杭州,审问我的那个仇人王磐,曾无意中透露,我的大师兄王守成,并未死在栖云观,而是被伯颜的人带走了。”
“什么?!”
一直安静旁听的灵算猛地抬起头,瘦小的身躯剧烈一颤,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大师兄……大师兄还活着?”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不敢相信的狂喜。
李不凡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伯颜此人行事,必有深意。他留下大师兄的性命,一定有他的图谋。”
接着,他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当初在栖云观,那丹增·桑杰就对我二师兄陈明远的医术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今日见他侍立在忽必烈身旁,二师兄的下落,他一定知道。”
“二师兄……也……”
灵算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在逃亡路上从未掉过一滴眼泪,面对无数艰难险阻也只是默默钻研算学的少年,此刻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先是呆呆地看着李不凡,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紧接着,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哇——”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哭声,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用手背胡乱地擦着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巨大的希望砸在心头,将所有坚硬的伪装全部击碎后的释放。
师父不见了,道观没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了。
可现在,李居士回来了,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可能还活着!
赵火儿看着他,眼圈也红了,走过去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李不凡静静地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这个离散的师门,才算真正有了重聚的希望,有了共同的目标。
许久,灵算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他抬起一张哭得通红的脸,看着李不凡,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说道:“李居士,你说,要怎么做?灵算,都听你的!”
李不凡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从今天起,我们有三件事要做。”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一,全力以赴,协助郭公,造出那架全新的浑天仪。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获取资源和情报的平台。”
郭守敬抚须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第二,我会利用司天监丞的身份,设法接触伯颜一党,暗中调查大师兄王守成的下落。”
“第三,”他的目光转向郭守敬,“郭公,我想请您帮忙,利用您在朝中的人脉,打探宫中,特别是那位丹增上师身边,是否有关于我二师兄陈明远的消息。”
郭守敬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放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伯颜和丹增,本就不是一路人。他们一个代表军功新贵,一个代表宗教势力,老夫在他们之间周旋,查些消息,还是能办到的。”
他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感慨。
一个运筹帷幄的智者,一个忠心耿耿的护卫,一个算学天赋惊人的少年。
这小小的栖云观,究竟是怎样一个卧虎藏龙之地?
他郑重地对李不凡一拱手:“李监丞,大元历法之革新,汉学格物之传承,乃至天下百姓之福祉,就全拜托你了。老夫必倾尽所有,助你功成!”
李不凡躬身回礼:“必不负郭公所托!”
大局已定,前路清晰。
然而,当夜深人静,李不凡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时,脑海中却又一次浮现出伯颜那张平静的脸,和那个温和的笑容。
自己看似先手得利,博得官身,站稳了脚跟。
可伯颜……他为什么会笑?
一个真正的棋手,绝不会因为对手走了一步好棋而动怒,他只会更兴奋。
李不凡忽然有种感觉,自己所有的行动,或许……都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伯颜,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