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的赏赐，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圣旨下达的第三天，一座位于大都东城的二进宅院，便挂上了“李府”的牌匾。宅子不大，却五脏俱全，青砖黛瓦，庭院里还栽着几株海棠。更有一队由内务府指派的仆人、丫鬟、厨子，共计十余人，躬身立在门前，齐声高呼：“恭迎老爷回府！”
这阵仗，让跟在李不凡身后的赵火儿和灵算，都看傻了。
赵火儿浑身不自在，像一只被拔了毛的刺猬，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对她低头哈腰的下人。
灵算则是彻底迷失了。他一进院子，就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蹲下研究地砖的铺法，一会儿又伸手去摸廊柱上精巧的雕花，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晚膳时分，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二十多道菜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
赵火儿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水晶肴肉，刚放进嘴里，旁边立刻有丫鬟端着茶水递上：“夫人，这是解腻的雨前龙井。”
她差点没被呛到，手一抖，筷子掉在了地上。
“啪嗒”一声轻响。
没等她弯腰，另一个丫鬟已经麻利地捡起旧筷，换上了一双新的象牙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赵火儿捏着那双温润的象牙筷，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看看李不凡，又看看灵算，压低声音道：“算哥，这饭……没法吃了。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是在上刑。”
灵算倒是没什么感觉，他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鸡骨头和一块鱼骨，在桌上比划着什么杠杆结构，对满桌的美味佳肴视若无睹。
李不凡笑了笑，给赵火儿夹了一筷子青菜：“习惯就好。这就是权力。它会用最舒适的方式，把你变成一个废人。”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是好酒，醇厚绵长。宅子是好宅子，安逸舒适。可这一切，都像是一座华丽的囚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座宅院的明里暗里，至少有四五双眼睛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些是忽必烈的眼睛。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自己：朕给了你荣华富贵，也给你戴上了枷锁。你的一言一行，都在朕的注视之下。
饭后，李不凡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三人。
“这日子没法过了！”赵火儿终于爆发了，她来回踱着步，“我洗个脸都有四只手伸过来，想自己倒杯水，杯子就先到了嘴边。算哥，我们还是搬出去住客栈吧！”
“住客栈，目标更大。”李不凡摇了摇头，“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在大都的据点。我们不仅要住下，还要住得心安理得。”
他看向灵算，少年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不凡敲了敲桌子，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灵算，明日起，你便跟着郭公，去司天监的藏书楼。把所有关于前朝浑天仪的图纸、构造、算法，全部吃透。郭公负责讲解，你负责记忆和演算。这是我们造新仪器的基础，也是我们站稳脚跟的根本，明白吗？”
一听到“图纸”、“算法”，灵算的眼睛瞬间亮了，之前的迷茫一扫而空。他用力点头，像小鸡啄米：“明白！李居士放心，三天，不，两天！我就能把所有东西都记下来！”
李不凡点点头，又转向赵火儿。
“火儿，你也有任务。”
赵火儿立刻站直了身子：“算哥你说！”
李不凡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递给她：“你即刻启程，返回杭州。”
“什么？”赵火儿的声音陡然拔高，一把抢过信，“我不走！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那个伯颜，还有那个喇嘛，一看就不是好人！”
“正因为他们不是好人，我才需要你回去。”李不凡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天驭斋是我们的根基，钱若水和苏涟漪需要一个主心骨。这封信，必须由你亲手交给张全一，信上的内容，只有他能看懂。”
那是一套加密过的信息，交代了他在大都的处境，以及后续对资源的需求。这是他们之间独有的联系方式。
“可是……”赵火儿眼圈红了，还想争辩。
“这是命令。”李不凡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火儿，我们不是在过家家。你在，会让我分心。你回杭州，把消息传达到，才能让我在这里放手一搏。你办事，我最放心。”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赵火儿心里的锁。她所有的委屈和担忧，都在这句信任里融化了。她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将信小心地贴身收好。
“我……我明天一早就走。你……你万事小心。”
“嗯。”李不凡应了一声，心中也是一暖。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赵火儿便牵着一匹快马，在李府门口与李不凡告别。她一身劲装，英姿飒爽，只是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李不凡的脸。
“我很快回来。”她翻身上马，只留下这么一句，便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李不凡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的尽头，才转身回府。
没过多久，郭守敬府上的马车也到了，兴高采烈地接走了已经迫不及待的灵算。
偌大的宅院，瞬间安静下来。
仆人们各司其职，脚步轻微，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风吹过海棠叶的沙沙声。
李不凡独自坐在书房里，给自己沏了一壶茶。
茶香袅袅，他的思绪却如同一张大网，缓缓铺开。
赵火儿回了杭州，稳固后方。
灵算去了司天监，钻研技术。
郭守敬在前朝，吸引火力。
栖云子的“法旨”，是护身符。
忽必烈的“圣恩”，是保护伞，也是枷锁。
所有的棋子，都已各就各位。
他拿到了官身，有了府邸，看似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开局顺利。
可他的心头，却始终盘旋着一抹阴影——伯颜那个温和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轻视，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平静。
李不凡很清楚，自己金殿面圣，博取官身，这一系列操作，看似精彩，实则每一步都在明处。而伯颜，始终在暗处。
在暗处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与其被动地等待对方出招，在无尽的猜忌和防备中耗尽心神，不如……主动出击。
他需要知道王守成的状况。
那就去问问他。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再也无法遏制。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疯狂，无异于孤身闯龙潭。赵火儿和灵算若是在，绝不会同意。
但他更清楚，有些事情，必须由主帅亲自下场，才能看到全貌。
他站起身，换上了那身象征着七品官身的锦袍。
穿上这身官服，他才能与伯颜相对平等的对话。
道士，才是他本来的身份。
李不凡推开府门，对门口躬身行礼的管家淡淡说了一句：“备车，去中书省平章政事府上。”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