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姓钱,是内务府拨来的老人,在大都的宅门里浸淫了半辈子,最懂的就是一个“礼”字,最怕的就是一个“乱”字。
当李不凡那句“备车,去中书省平章政事府上”轻飘飘地落在他耳朵里时,钱管家那张平日里总挂着谦恭笑容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老……老爷……”他声音发颤,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您说……去哪里?”
“中书省,平章政事,伯颜的府邸。”李不凡重复了一遍,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钱管家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当朝从一品大员,权倾朝野的伯颜府!别说他一个七品司天监丞,就是三品四品的大员,若无公事或拜帖邀约,连门都摸不着!
这新来的主子,是疯了不成?
“老爷,这……这万万不可啊!”钱管家急得直搓手,“无故登门,是为失礼。对方是平章政事,这……这是冲撞!会掉脑袋的啊老爷!”
李不凡将官帽戴正,整了整衣襟上的褶皱。
“掉不了脑袋。”他看着门外明晃晃的日光,眼神平静,“你只管备车,到了门口,递上我的名帖,说司天监丞李不凡求见。他若不见,我们回来便是。”
钱管家看着李不凡那双不容置喙的眼睛,心里叫苦不迭,却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这哪里是去拜访,这分明是去闯关!
他只能苦着脸,哆哆嗦嗦地安排去了。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辚辚作响。
车厢内,李不凡闭目养神,脑海里却在飞速推演。
他此去,看似鲁莽,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计算。
第一,他如今的身份是忽必烈亲封的司天监丞,是郭守敬举荐的奇才。他代表的,是“造浑天仪”这件国之大事。这个身份,是他的第一层护甲。
第二,他主动上门,就是要打破伯颜在暗,他在明的被动局面。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这颗棋子,摆到伯颜的棋盘上,逼对方表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试探王守成和陈明远的虚实。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抓住。
马车停下时,外面的喧嚣瞬间静止。
钱管家颤巍巍的声音从车外传来:“老……老爷,到了。”
李不凡睁开眼,推开车门。
一座巨大的府邸横亘在眼前。没有寻常高官府邸的张扬与奢华,只有黑漆大门和高耸的院墙,门口两尊石狮子饱经风霜,眼神却依旧凶悍,透着一股沙场般的铁血之气。
这里是权力的心脏之一,安静,却比任何地方都更具压迫感。
钱管家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捧着名帖,挪到那紧闭的朱门前,几乎是闭着眼和守门的甲士说明了来意。
甲士面无表情地接过名帖,转身入内,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钱管家退回来,脸色惨白地对李不凡说:“老爷,咱们……咱们还是走吧,这……”
话音未落,那厚重的府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了。
一名身穿青色长衫的管事走了出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目光在李不凡身上一扫,便躬身行礼。
“可是司天监的李监丞?”
李不凡点头:“正是在下。”
那管事笑意更深了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李监丞,我家大人有请。他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了。”
等候多时了。
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李不凡的心里。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自己临时起意,对方却早已预料?
那个在金殿上温和微笑的男人,竟将自己的心思算计到了这一步!
他看了一眼身旁已经呆若木鸡的钱管家,淡淡道:“你在车上等我。”
说罢,他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跟着那名管事,走进了这座深不可测的宰相府。
府中极大,却异常安静。亭台楼阁,皆是汉家风范,但布局开阔,隐隐透着草原的雄浑。仆役们垂手静立,走路悄无声息,整个府邸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秩序感。
管事将他引至一处书房前,便躬身退下。
“进来吧。”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李不凡推门而入。
书房内,没有想象中的官场威严,反而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四壁皆是书架,经史子集,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一个身穿常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案后,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正是伯颜。
他没有穿那身象征权力的从一品官袍,只是一身素色长衫,鬓角微霜,眼神深邃,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儒士。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就是这个男人,下令焚毁了天下道藏,让无数道观化为焦土。
“李监丞,请坐。”伯颜放下书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得像是招待一位老友。
李不凡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李监丞年纪轻轻,便得圣上器重,官拜七品,前途无量。”伯颜亲自提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日后,我们便是在一个朝堂上为陛下效力了。”
“不敢。”李不凡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在下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愧不敢当。倒是平章大人,执掌中书省,为国分忧,才是国之栋梁。”
两人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言语间却机锋暗藏。
伯颜笑了笑,似乎对这种试探失去了兴趣。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同鹰隼,直视着李不凡。
“李监丞今日登门,想必不是为了与我品茶论道吧。”
“平章大人快人快语,我也不绕圈子。”李不凡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两位师兄,王守成,陈明远,可在大人手中?”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伯颜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眼神变得幽深。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王守成,前南宋襄阳守军偏将。襄阳城破,他不降,反而隐于道观,妄图东山再起。此等前朝乱党,你问我他的下落?”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一个企图颠覆我大元的宋朝余孽,他的生死,还轮不到一个七品监丞来过问。”
李不凡的心猛地一沉。
伯颜的话,几乎是宣判了王守成的死刑。但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继续问道:“那陈明远呢?他只是一个悬壶济世的医者。”
“医者?”伯颜的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他的医术确实不错。如今正在太医院当差,为宫中贵人效力。圣上惜才,这是他的福分。”
这个消息,像是一道惊雷,在李不凡的脑海中炸响!
二师兄没死!还在太医院!
巨大的惊喜险些让他失态,但他强行压制住了。他知道,这是伯颜故意抛出的诱饵。
“你很聪明,李不凡。”伯颜靠回椅背,整个人放松下来,仿佛掌握了全局,“但你的眼界,还是太小了。你只看到了师门恩仇,爱恨情仇。”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着。
“于我而言,这世上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只有两种人——对大元有用的,和对大元无用的。”
“栖云观,藏匿乱党,私藏禁书,挡了大汗清查道藏的路,它就变得无用,所以要被推平。”
“你和那个叫灵算的小道士,一个精通格物,一个擅长算学,对大元有用,所以你们能活下来。我当日手下留情,就是在赌,赌你们将来能为大元所用。”
“现在看来,我赌对了。”
李不凡静静地听着,心中一片冰寒。
这才是伯颜真正的面目。一个绝对的,冷酷的,国家层面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只是可以利用或可以清除的工具。
没有对错,只有利弊。
“王磐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是他咎由自取。”伯颜忽然话锋一转,提到了那个已经被李不凡扳倒的仇人,“他贪婪无度,手段酷烈,坏的是我大元的根基。你杀了他,也算是为民除害,顺便……替我清理门户。”
他看着李不凡,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所以,栖云观的旧账,我们一笔勾销。”
李不凡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笔勾销?
他用自己师门的血海深仇,来抵消一个他本就想清除的走狗的性命?
这是何等傲慢,何等冷酷的交易!
“从今往后,”伯颜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通牒,“你安心为大元造你的浑天仪,用你的才智为陛下效力,我保你在大都安然无恙,甚至平步青云。”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
“但你若敢有二心……”
“我会让你知道,远在杭州的天驭斋,还有你身边那个女娃娃,太医院的陈明远,还有你在乎的一切,会比栖云观的灰烬,消失得更干净,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