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颜的话音落下,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句“比栖云观的灰烬,消失得更干净,更彻底”,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针,扎在李不凡的神经上。
威胁。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
李不凡能感觉到,从伯颜身上散发出的,是那种真正掌控别人生死的、绝对的权力气息。它无形无质,却比刀剑更让人窒息。
他端坐着,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
穿越前,他是个程序员,最讨厌的就是产品经理改了三次需求后,在半夜十二点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个功能很简单,明天上线,不然项目就黄了。”
那是一种将所有责任和压力都推给你的,蛮不讲理的威胁。
而现在,伯颜的威胁,比那恶心百倍,也致命百倍。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而是一种近乎于愉悦的,发自内心的笑。
这突兀的笑声,让书房内凝固的空气出现了一丝裂痕。
伯颜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微微眯起,审视着这个在他看来已经应该噤若寒蝉的七品小官。
“平章大人。”李不凡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您刚才说,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元。”
伯颜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您还说,世上只有两种人,对大元有用的,和对大元无用的。”李不凡的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栖云观无用,所以被平。我有用,所以我能活。”
“听起来,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纯粹的利弊逻辑。”
李不凡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伯颜的眼睛,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一切的审视。
“可我有些不明白。”
“王磐在杭州,除了搜刮钱财,还在为您搜罗各种前朝的机关术孤本,尤其是墨家的典籍。平章大人,您一个执掌中书省的文臣之首,对这些‘奇技淫巧’如此感兴趣,又是为了什么?”
伯颜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李不凡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追问,声音陡然转冷。
“您说您只看利弊,可我听说,您和一些来自西方的方士走得很近。他们自称‘钟表匠’,对我们东方的科技似乎格外‘关心’。王磐那里,就有一批准备孝敬给您的墨家古籍,要转交给他们。”
“平章大人,这又是为了大元的哪般‘有用’?”
“钟表匠”三个字出口的瞬间,伯颜端坐的身体猛地绷紧了!
他脸上的儒雅和从容在这一刻荡然无存,那是一种被人窥破了最深层秘密的惊愕和错乱!
李不凡却像是嫌火烧得不够旺,抛出了最后的炸药。
“哦,对了。在下沿京杭大运河北上时,还遇到了一件趣事。”他故作轻松地掸了掸衣袖,“有个叫‘陌客’的刺客组织,似乎对我这颗‘有用’的棋子很感兴趣,想提前送我归西。”
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戏谑而冰冷。
“平章大人,您说,您是不是也觉得,我这种不听话的‘有用’之人,有时候还不如一个死人来得‘干净’?所以,您也想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话音落下。
轰!
一股恐怖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瞬间从伯颜身上爆发出来,席卷了整个书房!
四壁书架上的书卷似乎都在嗡嗡作响,空气中的墨香被瞬间抽干,只剩下冰冷的铁锈味。
伯颜的眼神不再是深潭,而是一片冻结的,即将开裂的冰原。那里面翻涌的,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死死地盯着李不凡,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低估你了。”
这五个字,带着无尽的寒意。
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初在金殿之上,没有当场找个由头将此人摁死。他更后悔,没有亲手去杭州,将王磐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挫骨扬灰!
王磐知道的太多了!
他竟然连“钟表匠”的事情都敢往外说!
“钟表匠……”伯颜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幽深得可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矢口否认。
“至于‘陌客’?”伯颜的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派刺客暗杀?李不凡,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看不起我伯颜。我若要杀你,何须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
他的否认,听起来铿锵有力。
但李不凡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疑。
他不知道“陌客”的事!
李不凡心中了然。关于“陌客”的刺杀,纯粹是他根据赵火儿的只言片语还有茶馆中的传说,结合自己的遭遇,编出来诈唬伯颜的。
成了!
他成功地在伯颜这个天衣无缝的逻辑巨人身上,砸出了一道裂缝!
伯颜或许真的不知道“陌客”,但他对“钟表匠”的剧烈反应,以及他此刻暴怒的情绪,已经暴露了太多东西。
“是吗?”李不凡靠回椅背,重新掌握了谈话的节奏,“或许是我多心了。”
他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试探,只是一场随口的闲聊。
伯颜胸中的杀意在剧烈翻腾,但他终究是一代枭雄,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怒火压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不能杀李不凡。
这个人是忽必烈亲自封的官,是郭守敬造浑天仪的关键。在大都,在天子脚下,动他,就是打皇帝的脸。
“大元疆域辽阔,西至斡罗思,北抵冰海。有几个色目人,有几个西方的教士,在我大都来来往往,有什么稀奇?”伯颜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但那份冰冷却深入骨髓。
“无论是东方的道法,西方的教义,还是你们汉人的机关之术,于我,于大元而言,都只是工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井然有序的府邸。
“哪个对当下的统治有力,就用哪个。哪个有威胁,就除掉哪个。道理,就这么简单。”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李不凡,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但那深处的寒意却比之前更甚。
“李不凡,你很聪明,聪明得超出了我的预料。”
“但你的聪明,也让你变得很危险。”
他一步步走回书案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安坐的李不凡,身上那股属于从一品大员的威压,如山岳般倾泻而下。
“记住,我是大元的剑。”
“这把剑,会时刻悬在你的头顶。”
“好好做你的浑天仪,不要再耍你那些小聪明,不要再试探我的底线。”
“否则,剑落下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声音。”
说完,他不再看李不凡一眼,径直拿起桌上那卷未读完的书,仿佛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逐客令。
也是最后的警告。
李不凡站起身,整了整官服,对着伯颜的背影,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
“平章大人教诲,下官,铭记在心。”
说完,他转身,推门而出,将那满室的寒意与杀机,都关在了身后。
直到走出宰相府那厚重的朱漆大门,重新站到阳光下,李不凡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但他脸上,却露出了此行以来的第一个,真正的笑容。
伯颜,你并非无懈可击。
你也有你的秘密,你的……逆鳞。
从今天起,这盘棋,不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