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回到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
钱管家一路上一句话都不敢说,看李不凡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从阎王殿里溜达一圈又安然无恙走出来的活神仙。
李不凡没有理会他,径直回到书房,将自己关了进去。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在伯颜书房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一个企图颠覆我大元的宋朝余孽,他的生死,还轮不到一个七品监丞来过问。”
这句话,在李不凡的脑中不断盘旋。
伯颜没有说王守成死了。
对于伯颜那种视人命为数字的绝对实用主义者而言,一个活着的、有价值的俘虏,远比一具尸体有用。大师兄曾为南宋将领,熟悉军阵兵法,这样的人,伯颜绝不会轻易杀掉。
他只是被囚禁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成了伯颜捏在手里的一张牌。
李不凡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直接去要人,伯颜绝不会给。
硬闯?那是找死。
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找到一个比伯颜的权力更大,能让他不得不低头的人。
当今天下,只有一人。
元世祖,忽必烈。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在李不凡的脑海中成型。
浑天仪!
一年之期,是忽必烈给的。若能提前,甚至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件“镇国神器”,立下不世之功,届时天子龙颜大悦,自己不要金银,不要官爵,只求陛下下一道旨意,让平章政事伯颜交出一人。
以天子之令,压宰相之权!
这才是唯一的生路!
想到这里,李不凡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但随即又被一股更强烈的紧迫感攫住。
三年太久了。
大师兄在伯颜手中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
必须尽快!一年,不!甚至几个月内,必须将那台全新的浑天仪,摆在忽必烈的面前!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李不凡便乘车赶往城南的军器监。
这里原是打造兵器铠甲的重地,炉火终年不熄。忽必烈一道圣旨,将其中最大的一处院落和工坊,直接划给了司天监,专用于建造新仪。
刚一踏入工坊,一股夹杂着铁屑与煤灰的热浪便扑面而来。数十名工匠正在郭守敬的指挥下,清理场地,搬运着一卷卷前朝留下的图纸。
工坊的角落里,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蹲在地上,痴痴地看着一堆锈迹斑斑的铜质构件,正是灵算。
他似乎在这里待了一整夜,眼圈发黑,道袍上也沾满了灰尘,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李居士。”灵算看到李不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如何?”李不凡问道。
“难。”灵算言简意赅,指着地上摊开的十几张图纸,“前朝的仪象图纸,断代严重,很多关键的齿轮比例和校准之法都失传了。若只是复原,给我一年,应当不成问题。”
一年。
李不凡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开口:“灵算,我见到伯颜了。”
灵算那张沉浸在技术世界里的脸,瞬间抬起,目光凝注。
“大师兄王守成,在他手上。人还活着。”
“嗡”的一声,灵算只觉得脑子一懵,那股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咬着嘴唇,才没让情绪失控,可那双眼睛,却一下子红了。
“我们没有一年。”李不凡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们只有半年,甚至更短。”
灵算猛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了下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一句废话,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要造的,不是复原。”李不凡的眼中,闪烁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我们要造一台,这个时代闻所未闻的东西。”
恰在此时,郭守敬走了过来。
李不凡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郭大人,灵算,我们不止要造一台观测天象的仪器。”他捡起一根木炭,在地上画出一个简易的齿轮组,“我们要造的,是一台可以‘计算’的机器!”
“寻常浑天仪,是‘看’,看星辰在哪里。而我们要造的,是‘算’!输入此时此刻的日月经纬,通过内部精密的齿轮传动,它能直接算出明日、下月、乃至十年后,星辰会出现在哪里!”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郭守敬和灵算的耳边炸响。
灵算瞬间明白了李不凡的意思,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这……这是天元术的实体化!是以轮代衍,以械为算!”
郭守敬这位穷尽一生观测天象的大司农,更是被这个疯狂而大胆的构想彻底镇住。他死死盯着地上的草图,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以机械,推演天道……这……这当真是神鬼之工!”
李不凡知道,他们懂了。
他要造的,就是一台纯机械结构的、专用于天象演算的差分机!
这东西一旦造成,都足以震惊整个大元,乃至整个世界!
三人一拍即合,立刻投入到了疯狂的设计与演算之中。李不凡负责提出核心的差分机理念和逻辑架构,郭守敬凭借其深厚的天文知识进行数据校准,而灵算则化身为一台人肉计算机,将那些复杂的逻辑,转化为一张张精密到令人发指的零件图纸。
然而,他们低估了来自宰相府的恶意。
计划开始的第三天,麻烦就来了。
“郭大人,李监丞,”一名负责物料的管事满头大汗地跑来,“库部那边回话,说我们申领的那批精炼黄铜,被兵部加急提走了,说是要赶铸一批新式火炮,军情紧急,挪用不得。”
郭守敬眉头一皱。
不等他说话,另一名工头又苦着脸过来:“大人,城里最有名的铸造大师王师傅,今早托人带信,说他老娘病危,要回乡尽孝,归期不定……”
“还有,东城那几位擅长打磨铜镜的老师傅,今天一起来告了病假,说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吐下泻,起不来床了。”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截留最好的材料,抽走最顶尖的工匠。
釜底抽薪!
这手段,阴险,却又光明正大。所有理由都无懈可击,你根本抓不到任何把柄。
工坊内,刚刚燃起的火热气氛,瞬间被一盆冰水浇得干干净净。
灵算气得脸色发白,捏着图纸的手指都在颤抖。
郭守敬长叹一声,眼神里满是无奈和疲惫:“伯颜……他还是出手了。”
李不凡站在空旷了许多的工坊中央,看着那些无法开工的熔炉,听着耳边稀稀拉拉的敲打声,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愤怒和焦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在想,伯颜的这些手段,能瞒过忽必烈的眼睛吗?
不可能。
这大都城里,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那位雄主的掌控。
那么,忽必烈为什么会默许?
一个念头,让李不凡后背发凉,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这是一场测试。
伯颜在出招,而忽必烈,在观战。
那位高坐于皇位之上的帝王,不仅要看他李不凡会不会“算”,更要看他会不会“干”,看他面对权臣的打压,面对资源的匮乏,是会束手无策,还是能破局而出!
“有趣。”李不凡低声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