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死寂一片。
方才还叮当作响的炉锤，此刻都已沉寂。数十名工匠或坐或站，脸上挂着茫然与惶恐，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都透着一股无力。
郭守敬背着手，看着那些被清空的物料架，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更深。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伯颜此举，是要将我们活活困死在这工坊里。”
灵算捏着手中刚绘制出的齿轮图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张图纸上，每一个齿、每一个轴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是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结晶，可现在，却成了一张废纸。
再精妙的设计，没有精铜，没有巧匠，如何变成现实？
“欺人太甚！”灵算咬着牙，将图纸重重拍在桌上，胸口剧烈起伏。
李不凡却像是没听到他们的抱怨，也无视了周围绝望的气氛。他走到工坊门口，抬头望向南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伯颜的手段，确实狠辣。
截断物料，抽调工匠，每一步都打在七寸上，而且理由冠冕堂皇，让你找不到任何破绽。
而忽必烈的默许，更是将这盘棋的凶险程度，推到了极致。
那位帝王，在用伯颜这把刀，试探他李不凡的成色。他想看的，不是一个只会在图纸上画画的匠人，而是一个能在绝境中开出一条路的破局者。
“郭大人，灵算。”李不凡转过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伯颜抽薪，我便借风。他断我北地之源，我便引江南之水。”
郭守敬和灵算同时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不凡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走到灵算面前，拿起那张被拍在桌上的图纸，仔细看了看，然后道：“图纸画得很好，继续画，不要停。我们需要多少精铜，多少铁梨木，需要什么样的巧匠，都列出清单来。”
“李居士，现在列这些还有何用？”灵算不解，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
“三天。”李不凡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之内，我要的东西，会从千里之外的杭州，启程北上。”
……
三天前，杭州，天驭斋。
夜已深，钱若水却毫无睡意。他捻着自己那两撇精心打理的胡须，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来回踱步，腰间的算盘坠子随着他的步子，发出细微而急促的轻响。
苏涟漪端坐在一旁，素手烹茶，姿态从容。沸水冲入茶盏，卷起嫩绿的茶叶，一缕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她的镇定，与钱若水的焦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小姐，你说这李算……不，赵火儿妹子，到底带了什么要紧的消息来？神神秘秘的，把我们几个都叫过来，还不肯说。”钱若水终于停下步子，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像是喝水一般。
苏涟漪将一杯茶推到对面的空位上，轻声道：“钱掌柜稍安勿躁。李先生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他既然派火儿星夜兼程赶回，必有大事。”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张全一推门而入，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布衣，但眉宇间那股落魄书生的酸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人心的沉稳与自信。如今的他，已是“格物明尊教”信徒口中无所不知的“明尊”，一言一行，都带着莫大的威信。
“明尊。”钱若水拱了拱手。
张全一回了一礼，目光落在苏涟漪身上，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紧闭的里屋。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火儿大步走出，她换下了一身风尘仆仆的行装，穿着干练的短打，但眉宇间的疲惫却掩盖不住。
“这是算哥，让我带回来的。”赵火儿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拿起一张宣纸，递给众人。
那是一封信。
信上，李不凡用简练的文字，说明了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和在大都的处境，以及伯颜的情况。
钱若水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后背发寒。他没想到李算离开这些时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苏涟漪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那双柔而有棱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她比钱若水看得更远，她明白，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他们，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李不凡的战车上。
张全一沉默不语，但那双点燃过无数底层信徒希望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算哥说，需要杭州这边，把大都那边造浑天仪的材料和工匠从南边，把东西送过去！”赵火儿沉声道。
“从南边送？”钱若水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从杭州到大都，千里迢迢，沿途关卡重重。精铜、铁梨木这些都是军管物资，私自贩运等同谋逆！我们天驭斋的商路，运些丝绸茶叶还行，运这些东西，不是自投罗网吗？”
“所以，不能走寻常路。”赵火儿的目光转向张全一，“明尊，算哥说，这就要靠你‘明尊’了。”
张全一目光一闪：“混入南粮北运的漕运船队？”
“正是！”赵火儿重重点头，“漕帮的兄弟负责船，明尊教的信众负责力，钱掌柜负责打点关节，苏小姐负责伪装货物。四家合力，才能打通这条千里输送线！”
计划大胆而疯狂。
苏涟漪的呼吸微微一促，问道：“千里传信，耗时太久。需要什么东西，等消息送到，大都那边黄花菜都凉了。”
“这，才是观主真正的后手。”
赵火儿拿起一盏孔明灯和一个药包，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畏。
“这药包，是灵算道长用火药秘法配制的，点燃后，能让孔明灯的火光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种是长亮，我们称之为‘常闪’，一种是快速明灭，称之为‘短闪’。”
她顿了顿，拿起另一张纸，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和火药的配方。
“算哥说，这叫‘摩斯密码’。用‘常闪’和‘短闪’的不同组合，来代表不同的文字。只要我们在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几个关键据点，每隔百里设置一个烽火台，便能用这孔明灯接力传讯。一夜之间，消息便可从大都传至杭州！”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钱若水张大了嘴，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在地上。他走南闯北数十年，从未听过如此匪夷所思的传讯之法。
苏涟漪的美眸中，异彩连连。她瞬间就明白了这套体系的恐怖之处。这不仅仅是快，更是隐蔽！外人就算看到天上有灯在闪，也绝无可能破译其中的含义。
张全一更是激动得身体微微发抖。他想到了李不凡之前教给他的“阴阳符”加密之法。
“先生曾与我说过‘阴阳符’，以‘阳符’为模具加密，信件化为乱码，只有用独一无二的‘阴符’才能解读。”张全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如今，再配上这‘孔明灯传讯法’……这……这简直是神鬼莫测之能！”
一套集成了信息加密、高速传输的古代版“即时通讯系统”，就这样清晰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钱若水才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赵火儿，又看了看苏涟漪和张全一，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算是服了。跟李算这小子做生意，我这条老命迟早要被他玩进去。不过……他娘的，真够劲！”
这位精明的徽商，眼中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光芒。
苏涟漪缓缓站起身，走到那箱货物前，纤纤玉指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孔明灯，声音清冷而坚定：“钱掌柜，天驭斋遍布江南的绸缎庄和茶叶铺，可以作为我们的耳目和中转站。我会让所有掌柜的配合，将铁梨木伪装成压舱的木料，精铜铸成佛像藏于货箱之内，分批运出。”
张全一也上前一步，声如洪钟：“我格物明尊教的信众，遍布运河两岸的码头、村镇。他们是最底层的百姓，也是最不容易被注意到的眼睛和手脚。搬运、藏匿、传递消息，交给我！”
赵火儿看着眼前这几位被李不凡捏合在一起的盟友，胸中涌起一股豪气。
她猛地一抱拳：“好！那漕运的水路，就交给我赵火儿的兄弟们了！”
南北对弈，千里一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