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的江城像被泡在温水里,清晨六点多,天就亮得晃眼。阮星尔是被窗外的蝉鸣吵醒的,揉着眼睛坐起来时,对面床铺的林笙还抱着枕头哼哼唧唧。她轻手轻脚地摸出小提琴盒,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金属搭扣,就听见林笙含糊的声音:“星尔,今天洗衣机又坏了?”
“嗯,宿管说要下午才来修。”阮星尔把昨晚演出弄脏的帆布裙和袜子塞进塑料桶,瞥见桶底印着胡萝卜图案的棉袜,耳尖悄悄热了热——那是去年林笙送她的生日礼物,幼稚得很,却软乎乎的格外舒服。
今天洗衣机全宿舍集体罢工。阮星尔便去了学校公用的洗衣房。
洗漱完穿过香樟道时,太阳已经爬得老高了。香樟树的叶子被晒得发亮,风一吹,碎光就跟着晃。空气里飘着隔壁家属院飘来的栀子花香,混着学生宿舍阳台晾着的洗衣粉味,还有后勤大叔刚剪完草坪的青涩气息,裹着温热的风扑在脸上,让人莫名觉得慵懒。阮星尔抱着琴盒走得慢,鞋底碾过昨夜落下的樟树叶,“嚓啦、嚓啦”的声响在安静的校园里格外清晰。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惊觉,课程表上只剩周四上午一节《室内声学与空间感知》,稀疏得像被水洗褪色的旧海报。原来真的快期末了,原来再过几个月,自己就要是大四的学姐了。
学校的公用洗衣房在食堂后面的老平房里,阮星尔拎着塑料桶推门进去时,最先听见的是“哗啦啦”的水声。季衔青背对着她站在水池边,微弓着腰,正把一件衬衫往搪瓷盆里按。男生的袖口卷到小臂,冷白的皮肤被水汽蒸得泛出淡粉,指骨分明的手揉着衬衫领口,洗衣粉的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淌,堆在盆沿,像一场无声的小型雪崩。
阮星尔的脚步猛地顿住,塑料桶的提手硌在掌心。还没等她想好是该打招呼还是悄悄退出去,那人恰好回过头来。
“早。”季衔青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被水汽浸过的湿意,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琴盒上,又很快移开。
“早……”阮星尔下意识地把塑料桶往身后藏了藏,桶壁碰撞发出“咚”的轻响。她能感觉到桶里的袜子和裙子在晃,那颗印着胡萝卜的棉袜说不定正贴在桶壁上,窘迫得让她不敢抬头。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水龙头的滴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阮星尔盯着自己的帆布鞋尖,正琢磨着该说点什么打破尴尬,洗衣房的门“砰”地被推开,林笙抱着一盆毛茸茸的小熊图案床品冲了进来。
“星尔!楼下机子全满了,借我点位置放盆!”林笙的声音又急又亮,话音未落就往阮星尔身边挤,余光瞥见水池边的季衔青,立刻夸张地拖长了音调,“哟——这不是季系草吗?怎地亲自手洗上了?”
阮星尔被她挤得一个踉跄,手肘没稳住,“咚”地撞在了季衔青的搪瓷盆上。盆里的泡沫瞬间溅起来,几点白色的小泡泡落在他的左眼尾,沾着细小的水珠。那颗平日里不太显眼的浅色泪痣被水珠一压,竟像在雪地里嵌了颗碎钻,亮得晃眼。
季衔青抬手要擦,挽起的袖口却顺着湿滑的手臂往下滑。
“哎,湿了。”阮星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上挽。指尖碰到湿冷的衬衫布料时,凉意顺着皮肤窜上来,她甚至能感觉到男生手腕处清晰的骨节。这个动作太快太自然,等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也愣住了,手还停在他的小臂上。
林笙在旁边“啧”了一声,凑到她耳边小声嘟囔:“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阮星尔的脸瞬间烧了起来,赶紧收回手,却看见季衔青的袖口还松松垮垮地挂着。那是件质地挺括的白衬衫,袖口有两层,内衬软薄,外层却硬挺,刚才匆忙挽起的褶皱歪歪扭扭,再往上折就要勒住手腕。她皱了皱眉,没多想就蹲下身,把他的袖口整个翻过来,重新找着合适的折痕。
洗衣房的灯泡是老式的黄光灯,蒙着一层水汽,光线晕乎乎的,像一块快要融化的太妃糖。季衔青垂着眼,视线里只能看见阮星尔的发旋——小小的一个,扎头发的发绳是薄荷绿的,和上次在天台看见她穿的那条裙子是一个颜色。她的手指很灵活,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指尖沾着点洗衣粉的柠檬香,正小心翼翼地捏着衬衫的边角。
“好了。”阮星尔把袖口折得方方正正,还顺手在他的腕骨处轻轻按了按,像在展示自己的“成果”。
那一按轻得像羽毛,却像按下了某个未知的开关。季衔青的喉结不动声色地滚了滚,刚要开口说点什么,洗衣房的门又被猛地推开,罗子嘉抱着篮球闯了进来,满头大汗地嚷嚷:“老季,快走啊!他们都在球场等你——”
话音在看见屋里的场景时戛然而止。罗子嘉的目光在季衔青和蹲在地上的阮星尔之间来回扫了两圈,最后落在阮星尔还停在季衔青手腕上的手,以及那折得整整齐齐的袖口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可以啊老季,现场教学叠袖口?”
阮星尔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蹲在地上,姿势像个给国王整理衣袍的小侍从。她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了搪瓷盆的边缘,发出“当”的一声轻响,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林笙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抱着床品补刀:“别吵,加冕仪式刚结束,国王要去打球了。”
罗子嘉把篮球夹在腋下,凑到季衔青身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季,你怎么跑这儿来洗衣服了?宿舍洗衣机坏了?”
季衔青没理他的调侃,只是把搪瓷盆往阮星尔那边轻轻推了推,声音依旧很低,却清晰地落在她耳朵里:“能帮我把剩下这件也拧一下吗?”
盆里还泡着一件黑色的纯棉T恤,面料很薄,被水泡得半透,贴在盆底。阮星尔愣了愣,小声应了句“哦”,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T恤的布料,就不小心擦过季衔青的掌心,冰凉的触感一触即离,像电流似的窜过指尖。
林笙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对着天花板叹气:“我应该在天花板,眼不见为净。”
阮星尔定了定神,抓起T恤的领口,两只手往相反的方向用力拧。水顺着布料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拧干后她又抖了抖,把皱巴巴的布料扯平,才踮起脚挂在旁边的晾衣绳上。
黑色T恤和白色衬衫并排挂着,衣角都滴着水,水珠落在地上,连成两条细细的、平行的小水流,像两道迷你瀑布。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响亮起来,阳光穿过洗衣房的玻璃窗,透过水汽,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忽明忽暗。
阮星尔低头看着自己沾了点泡沫的手指,忍不住笑了笑,弯腰抱起空塑料桶:“我……我先回去了。”
季衔青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耳后——那里因为闷热,蒸出了一小片淡淡的红,像害羞的印记。“对了,”他忽然开口,“晚上管弦乐团还有排练,别迟到了。”
阮星尔脚步一顿,回头冲他笑了笑,声音轻得像飘在洗衣粉香气里的羽毛:“知道,不会忘的。”
林笙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出门时故意用肩膀撞了撞她:“行啊阮星尔,连折袖口这种细节都安排上了,进展够快啊?”
“只是顺手而已!”阮星尔把塑料桶换到另一只手里,伸手去掐林笙的腰,脸颊还带着未散的热度,“你别乱说!”
“顺手?”林笙嬉笑着躲开,“那你顺手帮我把床单也折了呗?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对季系草‘动手动脚’!”
两人闹着追打着穿过走廊,笑声落在清晨的阳光里,清脆得像风铃。
洗衣房的窗口,季衔青还站在原地,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拇指无意识地在袖口的折痕上摩挲。那触感还带着点洗衣粉的柠檬香,和刚才她指尖的温度。
罗子嘉凑过来,用下巴指了指晾衣绳上的两件衣服,啧啧称奇:“雪岭,你这招可以啊。洗衣粉味儿的暧昧,比咱们粘模型的胶水还黏人。”
季衔青没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把晾在绳子上的白衬衫领口整了整。风从窗口灌进来,带着六月还没完全熟透的夏意,吹在洁白的衬衫上,把衣角吹得微微鼓起。那弧度轻轻晃动着,像一颗被晚风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心跳,安静又热烈,在满室的洗衣粉香气里,悄悄漾开了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