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母亲的心事
盛宴的喧嚣终告落幕。
魔心殿内宾客渐散，只余下侍从们安静地收拾着残局。煌煌魔火熄灭大半，殿内光影晦暗，将方才的热烈与繁华迅速吞噬，留下一种曲终人散的冷清与空寂。
酥酥安静地跟在夙夜身后，母女二人一言不发，穿过重重巍峨却寂静的宫廊，向着魔宫深处行去。
掌心那枚鬼王令牌冰凉的触感始终未散，与“万妖鳞”的温润生机交织在一起，如同她此刻复杂难言的心绪。幽冥的低语、辞启的赠礼、清玄的缺席、母亲离席归来后眼底那抹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决绝……所有画面在她脑中交错盘旋。
她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正在平静的表象下蓄积。而风暴的中心，似乎正是刚刚加冕的她。
夙夜的脚步最终停在一扇巨大的、仿佛由整块暗晶石雕琢而成的密门前。门上铭刻着繁复古老的魔族符文，流光暗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防御与隔绝气息。
这是魔宫最深处的禁地之一，即便是酥酥，也从未被允许进入过。
幽荼魔将如影子般悄然出现，无声地对夙夜行了一礼，随即双手结印，道道精纯的魔力打入暗门。符文逐一亮起，又依次暗灭，伴随着沉重的机括声响，厚重的暗晶石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露出其后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股苍凉、古老、却又无比精纯的魔气扑面而来。
“跟我来。”夙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她率先步入了那片黑暗。
酥酥深吸一口气，紧随其后。
就在她踏入的瞬间，身后的石门无声地合拢，将外界彻底隔绝。密室内部并无灯火，却有无数的光点自四壁和穹顶缓缓亮起，如同嵌入黑暗天幕的星辰，柔和的光芒足以视物，却更添神秘幽深。
密室空旷，中央是一个微微凸起的圆形平台，四周立着几尊模糊不清的古老魔神雕像，肃穆而威严。
夙夜站在平台中央，背对着酥酥，背影在微光下拉得悠长，竟显出几分罕见的孤寂与沉重。
“酥酥。”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母皇。”酥酥上前一步，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夙夜缓缓转过身。褪去了在宴席上的威仪与光华，此刻的她，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那双深邃的紫眸凝视着酥酥，里面翻涌着太多酥酥看不懂的情绪——慈爱、不舍、痛楚、挣扎，以及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
“今日，你做得很好。”夙夜抬手，轻轻抚过酥酥发顶那顶“噬暗之心”魔冠，动作轻柔，“我的酥酥，长大了。”
她的夸奖并未让酥酥感到欣喜，反而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母皇，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酥酥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想起了幽冥那句“她可是去寻文辰了”。
夙夜的手微微一顿，收回，目光垂落，似乎在进行某种极其艰难的心理挣扎。密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有那些星辰般的光点无声闪烁。
良久，她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入酥酥眼底。
“酥酥，接下来母皇要说的话，你要仔细听好，牢牢记住，并且……永远不能再对第二人提起。”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酥酥的心猛地一沉，用力点头：“酥酥明白。”
夙夜的目光掠过她，仿佛透过她在看遥远的过去，声音低沉而缥缈起来：“你可知，为何你天生魔骨，资质绝世，魔力精纯更胜于我？”
酥酥摇头。这是魔界皆知的事实，却从未深究过缘由。
“因为你继承的，并非纯粹的魔族血脉。”夙夜一字一顿，石破天惊。
酥酥的紫眸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您的意思是……”
“你的父亲，”夙夜的声音干涩，却清晰无比，“并非魔界之人，更非我魔族以往对外宣称的、已故的某位魔君。”
她顿了顿，迎着酥酥瞬间震惊到空白的眼神，说出了那个足以颠覆她一切认知的名字。
“他来自神界，是如今执掌神界法则、高高在上的——文辰神尊。”
轰——！
如同亿万道雷霆同时在脑海中炸响，酥酥猛地后退一步，娇躯剧震，脸色瞬间煞白。
神尊？文辰神尊？那个冷漠威严、被所有魔族视为死敌的神界之主？
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怎么可能？！
魔族与神族是世仇，血脉相斥，力量本源截然相反！她怎么可能身兼神魔两种血脉？而且她的魔力如此精纯，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神力的气息！
“不……不可能……”酥酥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发颤，“母皇，您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
“我没有弄错。”夙夜打断她，眼神痛苦却无比肯定，“此事千真万确。是我与他之间……一段不容于世的过往。”
她闭上眼，似乎不愿去回忆那沉重的往事，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冰冷的决然。
“你身兼神魔之血，此乃亘古未有之秘。一旦泄露，六界将再无你容身之处！神界视你为孽障，魔界……若知晓你的血脉并非纯粹，即便有我压制，又会有多少魔族能真心臣服于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禁忌！”
酥酥如坠冰窟，浑身发冷。母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剖开了华丽表象，露出了底下残酷的真相。
所以……她那所谓的绝世天赋，原来源于此吗？所以母亲才会如此急切地要为她举行继任大典，在她还未完全成长起来之前，就强行将她推上魔神之位，是为了在她身份暴露前，先以绝对的名分和力量稳住她在魔界的地位吗？
所有的宠爱、所有的精心栽培、所有的未雨绸缪……此刻都有了另一层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含义。
“那……您为何现在才告诉我？”酥酥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因为以前，母皇总想着还能护着你，还能再等等……”夙夜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哽咽，“但现在，不能再等了。清玄今日之举，已是信号。神界不会容忍一位潜力无穷的新魔神顺利成长。你的身份，瞒不住的，迟早会被他们窥破端倪。”
她上前一步，双手用力抓住酥酥的肩膀，指尖几乎要嵌入她的骨肉。
“酥酥，听着。母皇必须离开一段时间。”
酥酥猛地抬头：“离开？您要去哪里？”
“去神界。”夙夜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密室，望向虚无的远方，“去找文辰。有些恩怨，有些疑惑，必须当面了结。更重要的是，唯有找到他，或许才能为你求得一线生机，找到彻底解决你血脉问题的方法！在他回来之前，魔界无人能完全信任，你必须尽快掌控魔界的力量！”
去神界？找文辰神尊？
酥酥的心脏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神界对魔族而言是龙潭虎穴！母亲身为魔神，亲身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太危险了！母皇！我不能让您去！”她反手紧紧抓住夙夜的手臂，急声道，“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我可以努力修炼，我可以……”
“没有别的办法了，傻孩子。”夙夜看着她，眼神慈爱而悲伤，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这是母皇能为你做的，最后的事了。”
她轻轻抚摸着酥酥的脸颊，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在我回来之前，酥酥，你就是魔界唯一的希望。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守住魔界，守住你自己。”
话音落下的瞬间，夙夜眼中最后一丝柔软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魔神的绝对冰冷与决断。
不等酥酥从这巨大的信息量和离别的恐慌中反应过来，夙夜忽然并指如刀，快如闪电般点向酥酥的眉心！
一股无法抗拒的、浩瀚如星海的恐怖魔力瞬间涌入酥酥的识海！
“母皇？！！”酥酥惊骇欲绝。
下一刻，她感觉识海中那枚刚刚凝聚不久的“魂笃魔种”被一股外力强行激发，澎湃的魔神本源之力尚未沸腾，便被另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古老的封印之力狠狠压下！
与此同时，她关于魔界、关于修炼、关于母亲、关于自己身为夙酥的一切记忆，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搅动，变得模糊、混乱，最终被层层叠叠的黑暗封印所覆盖、吞没……
沉重的困意如潮水般灭顶而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只看到母亲那双盛满了无尽痛楚、不舍与决绝的紫色眼眸，以及一滴终于无法抑制、悄然滑落的晶莹泪珠。
那滴泪，灼热得仿佛能烫伤她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