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天光已经漫进窗帘缝隙,灰蒙蒙地落在床沿。掌心那股黑雾似的寒气没了,可手腕内侧像被火燎过一样,闷闷地烫着。我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青铜片,含进嘴里。铁锈味立刻在舌尖散开,混着昨晚咬破嘴唇留下的血腥气。
脑子里还在回响墨玄的话——“活着,练到能插刀的那天”。
我吐掉铜片,穿鞋下地。银簪还在袖口卡着,我把它抽出来,插回头发里。不能再等了。等他来教,等他救,等他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江临渊站在巷口笑的时候,就已经在等我疼得睡不着。可我现在醒着,清醒得很。
我回到拾遗斋,手套戴上,开始清点昨晚没拆的货箱。箱子是旧木的,带着潮味,里面堆着几件杂项:一对民国铜烛台、半卷褪色刺绣、还有个巴掌大的妆奁盒,歪在角落。
我把它拿出来。
盒子是红漆木胎,边角磕得厉害,表面裂了几道缝,原本雕花的地方只剩半朵残莲,其余都磨平了。我没急着放回去,指尖隔着手套蹭了蹭那残雕——冰得不正常,比冬日里的玉石还凉。
胎记猛地一烫,像有人拿针扎了一下。
我立刻松手,后退半步,呼吸沉了下去。
不是幻觉。刚才那一瞬,我听见了水声,很远,像是从地底传来,还有……一声呜咽?
我盯着那盒子,心跳得有点快。但没逃。我知道这感觉,和碰血玉镯时不一样。那次是被拖进去,这次……像是门开了条缝,我自己能站着。
我摘了左手手套,露出胎记。莲花纹比前两天清晰了些,边缘泛着浅红光晕。我深吸一口气,用指尖重新碰上那残雕。
眼前黑了一下。
雨声炸响。
青石板路泛着水光,一个穿蓝布学生装的女子站在井边,背对我。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玉环,纹路和我那血玉镯一模一样。黑影从她身后扑上来,猛地一推。
她摔进井口的瞬间回头,眼睛睁得极大,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画面断了。
我踉跄一下,扶住桌角,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肺里像塞了湿棉花,喘不上气。可脑子异常清楚——我记得她脸,记得那玉环的纹,记得井口边缘刻着的一道斜痕,像刀疤。
我翻出素描本,笔尖压得重,快速画下她的五官轮廓,又把玉环纹临摹下来。画完,在旁边写:“民国,暴雨夜,被推入井。玉饰同源。死亡时间可能晚于前八人。”
放下笔,我看向货单。
“旧宅清理品,统收于城西旧货商‘恒源号’,无具体出处。”
我拨通恒源号电话,声音压稳:“昨天你们送来的那批货里有个妆奁盒,客户说品相和描述不符,我要原始来源记录。”
对方支吾:“这……我们都是打包收的,哪能一一溯源。”
我说:“那我只能按消费者权益投诉了。你们这批货涉及多件疑似文物,若来源不清,我得报文化局备案。”
电话那头静了两秒:“……你真要查?”
“不然呢?”
“行吧。那批东西是从城西老教区拆迁带收的,大概是圣恩堂后巷那片,几户老宅子拆完后清理出来的。具体门牌没人记,但当地人应该还有知道的。”
“圣恩堂?”我重复。
“对,早拆了,现在是安置房工地。你要找人问,趁早,再过几天地基一浇,什么都埋了。”
我挂了电话,把素描本锁进抽屉,换上深色外套,帽檐压低。出门前,我站在西楼客房门口停了两秒,没敲门。
墨玄没说错,江临渊在等我疼得睡不着。
可我现在不疼。我清醒着,手里攥着一条他没给我的线索。
我走到巷口,阳光刺眼。城西老教区离得不远,公交两站,步行二十分钟。路上人多,我贴着墙根走,手一直按在袖口的银簪上。
到了地方,一片废墟铺开眼前。断墙倒梁,碎砖烂瓦堆成小山,几台挖掘机停在空地,工人在清渣。圣恩堂原址立了块施工牌,写着“未来家园”四个字。
我绕到后巷,那里还剩半堵老墙,爬着枯藤。有位老人坐在破门槛上晒太阳,手里捏着烟斗。
我走过去,掏出素描本,翻开那页女子画像。
“老人家,您以前住这儿?认得这个人吗?”
他眯眼看了会儿,摇头:“没见过。学生妹?那会儿这片是教会女校,后来散了。”
我又翻到玉环纹那页:“那这个图案,您见过吗?在什么东西上?”
他忽然顿住,烟斗磕了磕膝盖。
“井盖。”他说。
“什么?”
“后巷那口老井,封了十几年了。井盖是铸铁的,中间雕了个花,差不多就是这个样。早些年还有人去烧纸,说是死过人。”
“谁死过?”
“不清楚。只知道是女的,从井里捞出来时,手上戴着玉环,脸都泡白了。”
我喉咙发紧:“什么时候的事?”
“八九年吧。那时候正拆旧房,井口塌了半边,才看见底下有尸骨。后来上面派人来封了井,不让提。”
“尸骨现在在哪?”
“还能在哪?就地填了。说是年代久远,又没家属认领,就……埋了。”
我低头看着本子上的纹路。
八九年?可那女子穿的是民国学生装。
时间对不上。
除非……她不是八九年死的。是那时候才被发现。
我谢过老人,往他说的井口位置走。废墟深处,一块圆形铁盖半埋在土里,边缘锈得厉害。我蹲下,用手扒开浮土,露出中间那朵残莲雕花——和妆奁盒上的,一模一样。
指尖刚碰上去,胎记又烫了。
不是幻象,这次是震动。
像有什么东西在井底,轻轻敲了敲盖子。
我猛地缩手。
站起身时,余光扫到铁盖边缘压着一角布料,半截露在土外。我拨开碎石,把它抽出来——蓝布,粗线缝边,和那女子穿的衣料一样。
我把它攥进手心,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铲土声。
一个工人正往这边推独轮车,车里堆着混凝土渣。他走到井口,举起铁锹,就要往铁盖上倒。
“等等!”我冲过去,“这井不能填!”
他抬头:“你是谁?施工队的?”
“这下面是文物埋藏点!有尸骨痕迹,你们不能随便覆盖!”
“上面批了的,”他指了指工地办公室,“今儿必须浇底座,耽误不了。”
“那也得先报文物局!这是违法的!”
他不耐烦:“小姑娘,别闹了。一块破铁盖,能有啥文物?再不让开,我叫保安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车混凝土一点点倾下来,盖住铁盖,盖住那角蓝布。
最后一丝痕迹,被埋了。
我攥紧那块布料,指甲掐进掌心。
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
可我知道。
那女子不是八九年死的。她死在更早的时候,被推下井,尸骨几十年没人发现。妆奁盒是她生前用的,玉环是祭品之一。而这个纹——
我低头看素描本。
九道弧线围成莲形,每一道,都像一道锁。
血玉镯是第一个,妆奁盒是第二个。
九阴之数,还没完。
我转身离开工地,没再回头。
走到公交站,我掏出手机,翻到江临渊的号码。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了两秒。
然后,我删掉了通话记录。
我不该打给他。我也不该告诉墨玄。
这次,线索在我手里。我要自己走完这条路。
车来了,我上车,靠窗坐下。窗外阳光晃眼,我闭上眼,把那玉环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突然,我睁开眼。
妆奁盒……为什么会在那批货里?
恒源号是统收旧货,可偏偏这个盒子,带着和血玉镯一样的纹,出现在和“井”有关的宅院清理品中。
是巧合?
还是……有人故意让它流出来?
我猛地想起什么,翻出货单复印件,在供应商栏最底下,有一行极小的打印字:
“代收人:林素琴”。
名字旁边,印着一个印章图案。
我凑近看。
那图案,是一朵半开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