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三年的春风裹着渭水河面的粼粼波光,漫过咸阳城的青石板路,将几缕新柳的鹅黄染进了聚文斋雕花木窗的缝隙。檐角铜铃轻响,惊起梁间衔泥筑巢的燕子,扑棱棱掠过案头摊开的宣纸。陈砚搁下狼毫,抬眼看着门外匆匆而来的老者,袍角沾着晨露,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云。此人正是城中赫赫有名的肉食铺东家周百万,此刻却像被抽去了脊梁骨般佝偻着背,身后跟着垂首敛目的长子周承业。
“陈先生帮忙救命!”周百万进门便急急的说道。陈砚起身让父子二人坐下,边倒水边说”您老别着急慢慢说。”待陈砚坐下后那老人才开口:
原来来的是父子两人,老人叫周百万,年轻人叫周承业。
两日前,周百万尚能中气十足地吆喝着伙计切肉码垛,转眼便咳喘着倒在雕花拔步床上。药吊子咕嘟作响,熬出的苦味混着檀香在厢房里氤氲,他望着窗外渐次绽放的海棠,忽觉这满院春色竟比寒冬更刺目。膝下一儿一女,本是天伦乐事,如今却成了棘手的难题——长子周承业就是跟着来的这位。整日捧着《论语》《孟子》,指尖沾着墨痕也不肯碰一碰算盘珠子;女儿周凤梅嫁个外乡人,倒也是没去外地过日子,在周百万给买的咸阳城宅院住。要说也亏得女婿李得用勤勉,帮着把铺面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越是这般情形,周百万越睡不安枕,总梦见漆黑夜里有人撬动钱匣,惊醒时冷汗浸透了锦缎枕巾。
周百万枯瘦的手攥住陈砚衣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犬子愚钝,若将家业交予他人,恐遭侵夺;如留与承业,又怕他坐吃山空。”苍老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陈砚端着茶碗沉吟,目光扫过一旁低眉顺眼的年轻书生,只见其衣襟洁净如雪,袖口也无半分油污,心中已然明了三分。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听闻的消息,说是有几个泼皮无赖常在集市上游荡,专门盯着那些家道中落的富户打主意,难不成……想到此处,不由得微微皱眉。
陈砚沉思着,最后还是拿出了他那本自创《推背图》翻到了,空白的第二十八页。随口问道:”你女儿结婚多久了?有小孩了吗?”周百万回答道:”结婚两年了,有个小男孩,刚刚满月。”
陈砚:”哦。”了一声随后蘸饱墨在本子上开始作画,随着笔峰的游走。一幅简单的图画出现在页面上。
一棵梧桐虬枝横斜,一只灰羽斑鸠昂首挺胸踞于窠穴,尾翎张扬如将军披风。远处,一只黑白分明的喜鹊振翅盘旋,似在鸣叫。
图画标题位置写的是:第二十七象,《鸠占鹊巢远》。在空白处,写有墨迹未干的四句配诗:
“斑鸠得意心自傲,喜鹊绕树声声焦。 同林本该共栖身,雀窝易主成鸠巢。”
周百万盯着画中的斑鸠,浑浊的老眼里泛起波澜。那朝阳本是吉祥之物,可在当下情境看来,却像是遥远而虚幻的希望。陈砚用手指轻轻点向斑鸠鼓胀的喉部:“此鸟占据高位,看似威风凛凛,实则根基浅薄。它之所以栖树夺巢,是因为自知困境,唯有靠栖身固定之所方得安宁。”转而指向焦急打转的喜鹊,“这鸟儿虽失了旧巢,却知进退有度,懂得借势而为。”手指忽然重重点在梧桐根部,有几只麻雀落在地上啄虫,“瞧见没有?大树虽有虫害不至于死,鸟儿在捉虫。”
当日午后,咸阳城最大的肉铺换了掌柜。李得用穿着簇新的靛蓝短打,站在油腻发亮的砧板前,手持剔骨刀的动作干净利落。他那粗糙的大手熟练地翻转着猪肉,每一刀下去都精准无比,骨肉分离,丝毫不拖泥带水。
周承业依旧每日读着文章,从不过问店铺之事。每逢朔望之日,都会有伙计捧着装有定例银钱的红封,恭恭敬敬的送到这位大少爷手中。
起初不乏闲言碎语,有人说看见李得用深夜还在库房核对流水,昏黄的烛火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忙碌;也有人传扬周承业拿着现银去书坊买了整套宋版典籍,引得不少文人墨客侧目。但随着时光流转,人们发现肉铺的生意愈发红火——李得用改良了腌腊配方。肉质更鲜嫩可口。逢年节时分,他还会让伙计给孤寡老人送去肘子卤肉,街巷间渐渐有了“李记良心肉”的美名。那些曾经质疑的人也开始改变看法,纷纷称赞李得用的能干和仁义。
十年后的某个暮春,白发苍苍的周百万拄杖经过老铺,听见里面传来稚童背诵《千字文》的琅琅之声。探头望去,女儿周凤梅正在看着外孙读书。
李得用身边放着刚出锅的酱肘子,油纸上晕开的酱汁恰似一幅泼墨山水画。身后跟跟着身穿微服周承业口中念道:
仕途为重祖业轻,功成名遂似登峰。
各展所长家业稳,同心共济岁时宁。
周承业吟罢,抬眼望向众人,目光中已无当年的青涩与惶恐,只有历经世事沉淀后的温润与笃定。
“好一个‘同心共济岁时宁’!”李得用拊掌笑道,“承业兄,这十年,你在外求学传道,我在内打理家业,虽各司其职,却心往一处想。若非你当年的成全,哪有今日的‘李记良心肉’?”
周承业摆了摆手,郑重地向李得用一揖:“此言差矣。若非妹丈你勤勉能干,将父亲的家业发扬光大,我又怎能安心读书,不问俗事?你我不过是各尽其才,才不负父亲的期望。”
周凤梅看着这一幕,眼中泪光闪动。她知道,父亲多年的心结,今日终于彻底解开了。
周百万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他伸出手,颤声说道:“好,好啊!得用能干,承业明事理,凤梅也贤惠。我们周家,后继有人了!”
李得用忙上前搀扶,将父亲引到一旁坐下,又将刚出锅的酱肘子奉上。周百万咬了一口,只觉得满嘴留香,回味无穷。他忽然想起了十年前陈砚先生的那幅画,和那句“同林本该共栖身”。
“承业,”周百万开口道,“你还记得陈先生吗?当年若非他一幅画点醒梦中人,我怕是要亲手毁了这个家啊。”
周承业闻言,神色一凛,恭敬地说道:“父亲放心,陈先生的教诲,孩儿一刻不敢忘。这象《鸠占鹊巢远》确实是推演出了各尽其才,各为所用的意境。”
李得用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该好好谢谢陈先生。他不仅救了我们一家,也教了我一个道理:做人做事,最重要的是守住本心,懂得取舍。”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在众人身上,暖洋洋的。渭水河畔的春风再次吹来,吹动了檐角的铜铃,也吹动了这一家人心中最舒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