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咸丰年间,江南,扬州府,瘦西湖畔,“暖香阁”。
夜色下的瘦西湖,桨声灯影,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暖香阁”是扬州城里排得上号的风月场,临水而建的三层绣楼,夜夜笙歌,不知销尽多少英雄骨、文人魂。
然而近半月,暖香阁的生意却清淡了不少。并非姑娘们颜色衰退,也非老鸨手段失灵,而是阁里出了件怪事。
每到子夜时分,宾客散尽,万籁俱寂之时,阁楼顶层那间常年紧闭、供奉着“乐仙”的旧琴房里,总会幽幽地响起一阵琵琶声。
那琵琶声凄绝哀婉,如泣如诉,调子却是无人听过的古调。弦音拨动间,仿佛有无限冤屈、无尽悲苦要从中溢出,闻者无不心头发酸,潜然泪下,竟再无半点寻欢作乐的心思。
一连数夜,皆是如此。阁里的姑娘们吓得夜不能寐,客人们也觉晦气,纷纷避而远之。
老鸨徐娘急得嘴角起泡,请了和尚道士来作法,银子花了不少,那子夜的琵琶声却依旧准时响起,甚至更加悲切。
这夜,新任的花魁娘子苏小小,却独自一人,抱着一坛绍兴黄,坐在临水的回廊下,望着黑黢黢的湖面,默默垂泪。她并非为阁里的怪事烦心,而是为自己那刚咽了气、已被抬去化人场的好姐妹,也是上任花魁——柳如是。
柳如是才情冠绝扬州,一手琵琶更是弹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手生玉骨,曲有仙音”。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爱上个负心薄幸的书生,被骗尽积蓄,又遭老鸨逼迫,郁郁寡欢,竟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苏小小与柳如是情同姐妹,见她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悲?她恨那负心汉,恨这吃人的暖香阁,更恨自己无力回天。
“如是姐姐…你走得冤啊…” 她喃喃自语,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子时的更鼓敲响。
“嗡——”
那凄绝的琵琶声,如期而至,再次从顶层琴房幽幽传来。
往常,苏小小只觉得这声音悲切烦人。今夜,许是醉了,许是悲痛过度,她竟从那琵琶声里,听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那轮指的力度,那揉弦的韵味…像极了…像极了柳如是的手法!
一个荒谬而惊悚的念头钻入她的脑海!她猛地站起身,酒醒了大半,跌跌撞撞地冲向楼梯!
她要去那琴房看个究竟!
顶楼琴房常年锁着,据说里面放的是一把世代相传的老琵琶,是镇阁之宝,等闲不让人碰。此刻,那锁竟然虚挂着!
琵琶声正是从门内传出,愈发清晰,声声泣血!
苏小小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房间中央。那里摆着一张琴案,案上,静静放着一把紫檀木琵琶。琵琶造型古朴,琴身油亮,显然年代久远。
而此刻,并无人在弹奏!
但那琵琶,却在自己鸣响!
琴弦剧烈地自行震颤着,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疯狂拨弄!一声声催人泪下的悲音,正是从这无人弹奏的琵琶上发出!
更让苏小小头皮发麻的是,随着琵琶的悲鸣,整个琴身都在微微震动,琴箱内部,传来一种令人牙酸的、“咔嚓咔嚓”的摩擦声,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壳而出!
“如…如是姐姐…是你吗?” 苏小小声音发颤,一步步靠近。
那琵琶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到来,琴声陡然变得更加急促、尖锐,充满了急迫与控诉!
就在苏小小走到琴案前的刹那!
“嘭——!!!”
一声沉闷的爆裂声从琵琶内部炸响!
那坚硬紫檀木制成的琵琶琴箱,竟从中间猛地裂开!木屑纷飞中,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只见那裂开的琵琶腹腔之中,哪里有什么琴胆琴轴?赫然是一具蜷缩着的、扭曲变形的、皮肉干瘪的人类骸骨!
那骸骨似乎属于一个女子,骨骼纤细,身上的衣物早已朽烂,长发枯黄,与干枯的皮肉粘连在一起。她的四肢以一种极其痛苦的角度反拧着,塞在这狭小的琴箱之中,仿佛被活生生折断了筋骨,强行填入!
而琵琶的琴弦,那一根根紧绷的丝弦,末端并非系在琴轴上,而是深深地、残忍地勒嵌入了骸骨的脊椎与指骨之中,仿佛这具尸骨,本身就是这柄邪异琵琶的琴胆与音枢!
苏小小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卡在喉咙里,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香炉。
那琵琶中的尸骨,似乎因为琴箱破裂,得到了某种释放。它那干瘪的头颅,竟极其缓慢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抬了起来!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望”向苏小小!
紧接着,那具被称为“琵琶骨”的恐怖尸骸,竟带着一身勒入骨头的琴弦,挣扎着、蠕动着,从破裂的琵琶琴箱中爬了出来!
它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试图站起,但扭曲的骨骼和紧绷的琴弦让它只能以一种爬行的姿势,拖着一地血污和灰尘,朝着苏小小缓缓挪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气流声,仿佛想诉说什么!
苏小小已然吓傻,瘫软在地,闭目待死。
然而,那“琵琶骨”并未伤害她。它只是艰难地挪到她身前,抬起那只被琴弦深深勒入、指骨变形的手,极其轻柔地、颤抖地,抚上了苏小小的头顶发髻。
动作慈爱,如同一位长辈在抚摸孩子。
与此同时,一段破碎的、混杂着无尽怨毒与悲伤的记忆画面,如同潮水般,强行涌入了苏小小的脑海!
……二十年前,暖香阁上一任的花魁,玉簪姑娘,才色双绝,性情刚烈。老鸨逼她接待一位手段暴虐的权贵,她誓死不从。老鸨恐其叛逃或泄露阁中秘密,竟狠下毒手,将其活活折磨致死!为毁尸灭迹,更听从一邪道之言,将其尸身以秘药缩骨,硬生生塞入她最心爱的紫檀琵琶之中,以邪法禁锢其魂,妄图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并以其怨气滋养琵琶,使之成为吸引宾客的“妖琴”!
……这琵琶,因此 成了暖香阁的“镇阁之宝”,被供奉起来。而玉簪的冤魂,因尸骨与琵琶融为一体,怨念不得消散,日夜哀鸣……直到同样才情横溢、同样命运多舛的柳如是出现,她的气息与玉簪生前相似,竟在无意中,稍稍安抚了琵琶中的怨魂……柳如是病逝前,似乎也隐约感知到了琵琶中的秘密,曾对苏小小说过“此琴有冤”……
……如今,柳如是含恨而终,她的死,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激怒了琵琶中禁锢了二十年的怨魂!玉簪的残魂不惜耗尽全力,破琴而出,既为自身申冤,亦是为同样惨死的后来者柳如是,发出最后的控诉!
记忆灌输结束。苏小小早已泪流满面,心中的恐惧被滔天的愤怒与悲恸取代。她看着眼前这具扭曲恐怖、却充满无尽悲凉的“琵琶骨”,重重地磕下头去:“玉簪前辈!您的冤屈…小小明白了!小小…定要为你和如是姐姐…讨个公道!”
那“琵琶骨”似乎听懂了,抚摸着苏小小头顶的手,缓缓垂下。它周身的怨气渐渐平息,那勒入骨头的琴弦,也一根根自行软化、脱落。
最终,它散落在地,重新变回一堆无声的枯骨。只是那姿态,不再扭曲,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
翌日,暖香阁传出惊人消息:花魁苏小小竟自赎其身,并用全部积蓄,买下了那间琴房和那把破裂的旧琵琶。
她不顾老鸨惊疑不定的目光和阁中众人的议论,默默地将玉簪的遗骨从琵琶中彻底清理出来,与柳如是留下的几件遗物一同,寻了处山清水秀的僻静之地,郑重安葬,立碑曰“苦命姐妹玉簪、如是之墓”。
她又回到暖香阁,不再是花魁,而是以自由身,对着那些尚且懵懂或已麻木的姐妹们,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必竭尽所能,赎尽阁中姐妹,助她们脱离苦海!
就在她立誓之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具已然散架、被清理干净的紫檀琵琶残骸,其中一根最细的、曾深深勒入玉簪指骨的断弦,竟无风自动,如同活物般,“嗖”地一声飞起,牢牢地缠在了苏小小裸露的右手手腕之上!
苏小小吃了一惊,低头看去。那断弦冰冷柔韧,紧贴皮肤,却并无不适。她试图解开,却发现那弦竟如同长在了肉里,根本无法取下!
几日之后,那被断弦缠绕的手腕处,皮肤之下,竟渐渐显现出一圈清晰无比的鲜红色痕迹,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又像一道永恒的枷锁与誓言。
苏小小抚摸着腕间的红痕,望着窗外依旧繁华喧嚣的瘦西湖,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
她知道,这不是诅咒。 这是传承。 是玉簪和柳如是,两位苦命前辈,留给她的、最后的力量与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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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琵琶骨(器灵·怨念共生)
· 出处: 器物附灵、冤魂不散之说古已有之,《搜神记》载“韩凭妻”化蝉,《录异记》有“梓潼怨妇化琴精”。本章取其“冤魂入器”之核,融“青楼血泪”之悲情,塑被害花魁魂寄琵琶、怨鸣诉冤之凄烈形象。
· 本相: 非琵琶自成精,乃才情女子被虐杀后,残魂怨念与生前挚爱之物(琵琶)强行融合所化之怨灵器。其魂困于器内,尸骨成为乐器一部分(琴胆骨枢),怨气不得超生,故能自鸣悲曲,闻者伤心。其力源于滔天冤屈与岁月积怨,可显化尸骸(琵琶骨),亦可传递记忆。性悲苦暴戾,然存一丝善念,尤怜后世同命之人。
· 理念:红颜枯骨寄檀槽,怨曲声声道不平。 琵琶骨之怨,源于世间至恶(迫害、虐杀、禁锢),其存在本身即是对黑暗的控诉。花魁苏小小感同身受,知其冤屈,立誓赎救众人,终得怨灵认可。断弦缠腕化红痕,非为诅咒,乃是使命的传承与血泪的烙印,象征前辈未竟之志与后世继承之责。其悲不在化妖,而在人之恶甚于妖;其力不在复仇,而在以悲鸣唤醒良知,以传承延续救赎。青楼风月场,亦是人间修罗场,唯愿后来者不再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