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府建得当真气派。
青砖灰瓦,朱红大门,就连门前那几层台阶都铺着厚厚红毯,像是生怕沾脏了老爷们的鞋底。墙角一簇垂柳悄悄探出,绿枝轻摇,衬得这宅子也婉约几分。
这陈府明明在烈日下显得煊赫辉煌,可落在我眼里,却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阴森黑气。
“好重的怨气……”
我低声念道。
“阿姊?”身旁少年忧心忡忡地望着我,“阿姊,咱们快走吧,这陈府近来不太平,别沾染上了。”
虽开了天眼,可我终究是肉体凡胎。摸了摸咕咕作响的肚子,我便随他继续前行。
回头望去,那偌大宅院在视野中逐渐缩小,最终只剩半空中缭绕的缥缈黑气。
这怨气汹涌,分明是厉鬼出世之兆,堪比小莲。
浓重的怨念无形地压迫着这半边天空,左右屋宅都多少受了牵连,那宅中妇人的哭嚎声也渐行渐远。
我转回头问身旁少年:
“那府里出了什么事?”
……
少年带我来喝的这碗羊汤,果然极鲜美。虽要三十文一大碗,却半点不腥,奶白汤液中浮着翠绿葱花,里头翻滚着细碎馍块与香嫩羊肉。
店家只略撒盐与胡椒,即便天热,也让我忍不住想赶紧尝一口。
一勺下去,满口鲜香。
“这店家果然实在!”
三十文一碗虽贵,但一来肉多,二来,方才店家小心撒上的那点胡椒粉末,可是贵比黄金的香料,寻常富贵人家才用得起。
这么一算,倒是货真价实,一点也不欺客。
该让小莲也尝尝的!
我赶忙招呼:“店家,麻烦再留一碗,我带走!”
对座的少年也扬声道:“朱伯,这碗我等会儿给您送回!”
掌柜见是熟人,笑着应了。
不然我若是不还碗,他岂不还得赔上这粗陶碗的钱?
我看向桌边略显拘谨的少年:
“你怎么不吃?”
他有些腼腆,不好意思地说:“阿姊,我带您游玩一天才挣三十文,这一碗汤就三十文了,我怎么好意思……”
“那有什么!”
少年心意淳厚,有他相伴,我这一日也看得尽兴、吃得香甜。一碗羊汤而已——
我,打地主者,有钱!
……
大约是这三十文花得豪气,那少年一边大口吃肉,一边低声向我讲述陈府的旧事……
话说这陈府,原本不姓陈,而是姓朱。
朱家是万安城中有名的富户,为人厚道热心,很得众人敬重。
可惜美中不足,朱老爷膝下仅有一个女儿,体弱娇柔,再无男丁。
族中旁支繁多,谁不眼红这万贯家财?
因此自打这位大小姐出生,年年都有人想将自家儿子过继进来。
少年年纪虽小,却语气铿锵:
“阿姊,你说他们怎敢做这等痴心妄想的梦!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又如何?大不了日后不做抛头露面的生意,光靠家产也够吃够喝,逍遥自在。”
“他们抱着孩子上门,谁不知是贪图钱财?”
“我若是朱老爷,宁可把钱撒进江里看水花,也不让这群黑心人得逞!”
我不由对他另眼相看。
年纪小小,竟有这般志气,实在难得。
卖羊汤的朱伯听了,也黯然叹气:
“郑小郎,你既有这样的品性,早知该让朱家收你做义子,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结局……”
原来这少年名叫郑小郎。
可朱家,又是什么结局?
我想起那改了名的陈府,和笼罩其上的浓重怨气,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
只是见识尚浅,一时仍不敢深想。
“我才不要!”郑小郎却昂首道,“男子汉大丈夫,谁要做那狼心狗肺、贪人钱财之徒?”
“我有手有脚,自己能挣,绝不吃那绝户饭!”
“别人怕陈老爷,又想从他手里讨饭吃……我不怕!”
“反正我是乞儿出身,无父无母,他能拿我怎样?”
一旁几桌食客闻言,纷纷低声叫好。
“郑小郎,年纪虽轻,已有大丈夫气概!”
“唉,可惜咱们人微言轻……”
“嘘,别乱说话,那陈老爷手段狠辣,郑小郎无依无靠,他随便花点钱找些地痞,就能毁了你前程……”
“就是,到时咱们也没好果子吃……”
众人一番话,让气氛顿时沉寂下来。
有人低声劝道:
“郑小郎,你看不惯,放在心里就好,可别大声嚷嚷!”
“是啊,你瞧瞧原本的朱家人,现在还剩下谁……陈老爷,心狠着呐!”
郑小郎虽一身少年意气,但毕竟如他所说,是乞儿出身,见识过人间冷暖。他听劝,向四周拱拱手,谢过大家好意,便不再多言,只继续向我讲述陈府旧事。
话说朱老爷意志坚定,说过继之事绝无可能,任族中如何施压,始终不曾松口。
可他年岁渐长,女儿也到了二八年华。即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女儿前程打算。
这世道女子艰难,嫁人后一生荣辱皆系于夫家。朱老爷怕女儿受委屈,便四处打听好儿郎,决心招赘入府。
为让女婿心安,朱老爷还承诺:若女儿生下两个孩子,不论男女,男丁可随女婿姓。
家产则由两个孩子平分,绝不偏私。
这般打算,可见朱老爷确是世上难得厚道之人。哪怕是穷乡僻壤,招赘的人家也未必能给出这样好的条件。
几经周转,最终选中了药馆学徒陈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