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陈天赐年方二十,家中尚有一位长兄,传宗接代之事原不需他操心。
无奈家境贫寒,偏偏陈天赐心怀读书之志……笔墨纸砚,四书五经,样样需钱,寻常穷苦人家如何承担得起?
他虽在药馆做学徒,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都投进了书本里。朱老爷见了,一面叹他志向坚定,一面又觉其心性坚韧,是个可造之材。
于是资助了他两月,渐渐竟生出招婿之念。
谁料一时看走了眼,竟引来一头忘恩负义的中山狼。
……
天气炎热,羊汤一时难凉。我听得入神,坐在那儿细细品味,越吃越觉羊肉鲜美。
郑小郎也讲得仔细:
“阿姊,你不知晓,这陈老爷真不是个东西!”
“他虽是入赘,可仗着朱老爷的好名声,咱们万安城也没人为难他、瞧不起他。”
“朱老爷待他一片真心,家中银钱任他取用,还特地请了秀才来教他读书。”
“这般恩情,换作旁人,结草衔环都难以报答!”
郑小郎越说越气,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羊汤,拿袖子抹了抹满头的汗,愤愤道:
“朱老爷招婿的事,全城无人不晓。他还承诺,就算亲事不成,见陈天赐勤学心诚,资助也绝不会断。只望他日后若有出息,在朱小姐困难时帮扶一把便是。”
“阿姊你打听打听,万安城谁不夸朱老爷一声好?”
“当初人人都记得这姓陈的指天发誓,说必会善待朱小姐,没有半点不情愿,婚事这才热热闹闹办成了。”
郑小郎的故事只能讲到这儿了。之后的事多发生在深宅大院,他一个乞儿,纵是消息灵通,所知终究有限。
只知不到两年,便听说朱小姐腹中胎儿没保住,她精神恍惚,最终投井自尽。
朱老爷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家中诸事全由姓陈的把持。
至此,这姓陈的便彻底猖狂起来。
头一桩,便是将朱家老仆全部发卖。
随后,将府邸改名“陈府”。
又将他乡下的母亲、长兄一家全都接来,俨然成了新的家主。
我皱起眉头:
“你方才说朱老爷族中人人羡慕,这姓陈的行事如此可疑,难道就无人出面讨个公道?”
郑小郎一听,更是怒气冲冲:
“怎会没有!阿姊你是没见到那些人可恶的嘴脸!”
“听说朱老爷病中还写信向族中求助,可那姓陈的花言巧语,许诺每家每年给三五百两银子,他们就欢天喜地走了,全不顾朱老爷年年给族里多少供奉!”
如今宗族势力甚于律法。本族之人都不管,外人再急也是徒劳。
果然世人奔波劳碌,无非“利益”二字。
这一点,我在村中已有察觉,只是没想到城中富庶之地,竟也有如此明目张胆之事。
司衡曾叹:“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从前我总信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如今听了这事,倒似又明白了几分。
“那朱老爷如今怎样?”
郑小郎摇摇头:
“不知。只听说一直病着,几年未曾见人。恐怕……”
他忽又压低声音:
“坊间传闻,朱老爷将大笔钱财暗中藏起,那姓陈的迟迟找不着,才留他一条性命……可就算如此,朱老爷怕是也没少受折磨……他那样大年纪了。”
语气中又是唏嘘,又是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我不由心生好奇:
郑小郎不过一介乞儿,与朱家非亲非故,何以如此情绪激动?
心念一转,我看向他问:
“郑小郎,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莫非是有意替朱老爷申冤?”
郑小郎下意识抿紧了嘴。
他四下一望,见摊上人已散尽,只剩朱伯在收拾锅碗,便低声道:“阿姊,你与朱老爷都是善心人,我不瞒你。”
“我自小是孤儿,在万安城慈幼院长大——那原是朱老爷年年捐钱办的。可惜如今……”
“我稍大些出来谋生,病得快死时,是朱老爷赏我一两银子救的命。后来讨不到饭,饿得半死,又是朱老爷吩咐管家,把剩下的包子馒头拿给我们这些乞丐充饥……”
“朱老爷于我有大恩。”
他说着,神情愈发黯淡:“只恨我如今没本事,不知如何报恩,唯有求城隍爷开眼,叫那姓陈的不得好死!”
他年纪虽轻,说话间却自有一股狠劲。我想起昨日晌午,烈日当空,他挎着篮子在外叫卖酸梅汤的模样,心中不由一软。
再想到陈府中那冲天的怨气,说不定郑小郎的愿望,真会应验呢!
于是又问:“那今天听到的哭声,又是怎么回事?”
郑小郎神色忽然谨慎起来。
“阿姊,大家都说是朱小姐的冤魂来索命了!”
“朱小姐在世时,这姓陈的就从外头买回四五房妾。朱家老仆都被打发走了,朱老爷和朱小姐只能任人欺侮!”
“四五年过去了,这陈老爷膝下仍无一儿半女。先前有个妾夜夜做噩梦,活活吓没了孩子,都说那是冤魂作祟。”
“如今又一个,听说昨夜被女鬼吓得半死,醒来孩子也没保住……”
郑小郎语气中透出几分痛快:“这就是恶有恶报!”
“那姓陈的做事肮脏,那几个妾也仗势欺人,无恶不作。眼看他也快三十了,至今没有子嗣。哼,我看他迟早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