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的北风裹着雪籽，在京师上空盘旋三日后，终于落下鹅毛大雪。
不过半日功夫，皇城根下的青砖黛瓦便被埋进三尺积雪，连护城河面都结了层厚冰，寒风掠过便发出“咯吱”的裂响，像是冻透了的骨头在相互碰撞。
刑部大牢外的长街本是京中最热闹的市集之一，此刻却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明黄色的御林军方阵从街头排到街尾，长矛上的红缨被雪压得耷拉下来，枪尖却依旧泛着冷光，将往来百姓都拦在两丈之外。
街角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张告示，浆糊被雪水浸得发皱，黑色的官印在白雪映衬下愈发刺眼。
“罪臣萧澹然，流放途中遇盗，生死未卜。朝廷悬赏八十万两，赎其身。”
几个胆大的百姓踮着脚念完，慌忙缩着脖子往回退——谁都知道萧澹然是前几日因“通敌”罪名被打入天牢的御史，如今突然成了“生死未卜”，还要八十万两赎金，这分明是朝廷设下的局。
雪片不断落在告示上，墨迹被晕开，那些字像是渗了血，成了一封无声的索命书。消息顺着运河传到扬州时，叶臻正在账房核对盐商的冬运账本。
伙计捧着染了雪水的信笺闯进来时，她手中的算盘珠子还停在“五十万两”的位置，指尖的朱砂痣在泛黄的纸页上顿了顿，随即猛地站起身，椅腿在青石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备马，连夜去京师。”她话音未落，已抓起柜上的貂裘披风。
账房先生追在后面急喊：“掌柜的，八十万两不是小数，咱们的盐票母本……”话没说完，叶臻的身影已消失在风雪里。
三日后的清晨，叶臻踏着积雪踏进户部银库。
朱红的大门推开时，雪沫子被卷进殿内，落在金砖地面上迅速化成水痕。
高案后的赵旻穿着一身湖蓝锦袍，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算盘，见她进来，嘴角勾起一抹温雅的笑，只是那笑意没达眼底：“叶掌柜倒是来得快，看来萧御史在你心里，分量着实不轻。”
叶臻将怀中的盐票母本“啪”地拍在案上，泛黄的纸册上盖着十八处盐场的朱印，是扬州盐商的命脉所在。
“八十万两，一分不少，”她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冰，“银票我已带来，现在要见人。”
算盘声突然清脆起来，“噼啪”响得像雪落铜盆。
赵旻慢悠悠地翻开盐票母本，指尖在“淮南盐场”的印鉴上摩挲着，眼底掠过一丝贪婪：“人自然会给，不过叶掌柜也知道，萧御史是戴罪之身，你用盐票赎他，这股权嘛，朝廷得暂代保管。”
叶臻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她看着赵旻将盐票母本收进锦盒，看着银票被户部官员清点入库，八十万两白银，十八处盐场的控制权，眨眼间便成了流水。
她没再说话，只是转身时，殿外的寒风卷着雪粒扑在脸上，竟比刀割还疼。
交割完毕时，叶臻伸手摸向袖袋，只摸出三枚边缘磨得发亮的碎银。
赵旻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伸手掂了掂那三枚银子，指腹在上面蹭了蹭，轻笑出声：“叶掌柜，这三钱银子，在京中也就够买一碗热粥，还是最普通的那种。”
叶臻猛地攥紧碎银，指节泛得发白，连带着指缝里的冻疮都开始发疼。
“三钱银子怎么了？”她抬眸看向赵旻，眼神里淬着冷光，“三钱银子，也能买一条命。”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停留，大步走出户部银库。朱红的宫墙在身后渐渐远去，风雪卷走她披风上最后一丝朱红，只留下一道单薄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愈发清晰。
京郊码头的积雪更深，脚踩下去能没到脚踝。叶臻赶到时，一艘挂着“流放”旗号的乌篷船正泊在岸边，船身被冻在冰面上，船桨斜斜地靠在船舷上，上面还沾着未化的雪。
几个御林军守在船边，见她过来，面无表情地让开了路。
叶臻走上跳板，木板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声响。
她掀开船帘，船舱里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堆着几根血迹斑斑的锁链，暗红色的血渍早已凝固，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味，混着雪水的寒气，让人忍不住发抖。
“叶掌柜，”一个御林军走上前，递来一个乌木匣子，“盗匪劫人时打斗激烈，萧御史的尸体没找到，不过朝廷已收到赎金，这事就算了了。”
叶臻接过匣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木头，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里面空空如也，连一片衣角都没有。
她抬头望向远处的河面，雪落在睫毛上，很快化成水珠，像是无声的泪。风从船篷的缝隙里钻进来，卷起她的发丝，也卷走了船舱里最后一丝温度。
离开码头时，天已经黑了。
长街上没有行人，只有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叶臻独自行走在雪地里，三枚碎银在掌心滚动，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走到一盏路灯下，昏黄的光透过雪雾洒下来，照亮了掌心的碎银。她停下脚步，轻声数着：“八十万两，换他一条命，不管他现在是死是活，至少我试过了。”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银子的边缘，“三枚碎银，换我一条路，没有盐场，没有银子，倒也清净。”
雪还在落，大片大片地砸在肩膀上，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
她继续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得很深，可身后的脚印刚留下，就被呼啸的北风填平，像是从未有人走过这条路。
更鼓敲到第三声时，叶臻已走到城门外。城门紧闭，巨大的铜环上挂着厚厚的冰棱，城楼上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光影忽明忽暗地落在她身上。
她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衣摆下的雪粒不断掉落，在地面堆起小小的雪堆。
她摊开掌心，三枚碎银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三粒未燃尽的火种。
寒风掠过脸颊，她却没觉得冷，反而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赵旻，你今天吞下的东西，不管是银子还是盐场，我叶臻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拿回来。”
风把这句话吹散，卷着雪粒往远处飘去，越过城墙，越过冰封的河面，飘向更远的战场。
城楼上的更夫打了个哈欠，没听见这誓言，只看见雪地里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越来越浅的脚印，最终被大雪彻底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