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四更将至。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整个工坊都浸泡在其中。寒意从门缝窗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
郭守敬负手立在院中,花白的胡须在夜风里微微颤动。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目光始终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这是第三天了。
李不凡承诺的期限。
灵算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怀里抱着一卷图纸,那是他这三天不眠不休的成果。可此刻,他没有心思去欣赏那些精妙的齿轮与连杆,只是怔怔地望着黑暗,清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迷茫。
偌大的工坊,死一般的寂静。
“李居士,”郭守敬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天快亮了。或许……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李不凡站在廊下,身影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他没有回答郭守敬,只是静静地看着南方。
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算计了人心,算计了伯颜的反应,甚至算计了皇帝的默许。可他算不了天意,算不了千里之外可能发生的任何一场意外。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东方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绝望,如同潮水,开始在每个人的心底蔓延。
郭守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正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灵算猛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南方天际的尽头。
“那……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
在天与地交接的那片混沌之中,一个微弱的光点,突兀地亮了起来!
它不是星辰,因为星辰不会在黎明前如此明亮。它也不是流火,因为它静止不动,只是稳定地亮着,仿佛一颗被人用手硬生生按在天幕上的琥珀。
那光芒持续了约莫十息,然后,倏地熄灭。
郭守敬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众人以为那只是错觉时,那个光点,又一次亮起!
这一次,它没有长亮,而是以一种极快的频率,连续闪烁了三次!
明!灭!明!灭!明!灭!
紧接着,又是一次长亮……
李不凡紧绷的身体,在看到那熟悉的闪烁规律时,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紧握的双拳松开,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白色的雾气在微明的晨光中瞬间消散。
成了!
“郭大人,灵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敲碎了黎明前的死寂。
“杭州回话了。”
“物资,已在路上!”
工坊内,炉火被重新点燃,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火焰。
郭守敬激动得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此等神技,若用于军机,何愁天下不定!”
灵算则捧着一杯热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李不凡,那眼神,像是看着一个怪物。方才的震撼还未平息,此刻心中全是密密麻麻的疑问。
“李居士,”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这……究竟是何等玄法?竟能于千里之外,一夜传书?”
李不凡笑了笑,拿起一根烧火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圈里点了一个点,又在圈外点了一个点。
“它不靠玄法,靠的是‘阴’与‘阳’。”
他指着地上的图案:“你们看,这光,要么长亮,要么短闪,是不是只有这两种状态?一如阴阳,一如有无。”
郭守敬和灵算同时点头,这个道理他们懂。
“我让你们看到的长亮,可称之为‘阳’。短闪,则为‘阴’。”李不凡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只要我们事先约定好,用不同的阴阳组合,来代表不同的字词,是不是就能传递任何我们想说的话?”
他顿了顿,抛出了那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名词。
“我称此法为——摩斯密码。”
“摩斯密码……”灵算咀嚼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光芒大盛。他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但一个新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可……可就算我们约定好了,外人若是看到了,岂不是也能猜出其中含义?”
“问得好。”李不凡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层玄机。‘阴阳符’加密之法。”
李不凡继续说道:“以‘阳符’为模,可将信件化为乱码。普天之下,只有知道‘阴符’之人,方能解读。”
“这套‘摩斯密码’的阴阳组合规律,就是公开的‘阳符’,谁都能学。但是,哪一个组合对应哪一个字,这个‘字表’,却是独一无二的‘阴符’!”
“没有‘阴符’,外人就算把天上的光点看穿了,看到的也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阴阳符号,永远不可能破译出真正的内容!”
轰!
灵算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难怪……难怪李居士当初让我配制那两种特殊的火药,一种用硝石、硫磺混以木胶,可缓燃长亮。一种用猛火油浸泡过的磷粉,可触媒爆燃,形成短闪……原来真正的玄机,在这里!”
一套集成了信息编码、高速传输、非对称加密的古代版“即时通讯系统”,就这样赤裸裸地展现在了两位元代顶级技术专家面前。
郭守敬看着李不凡,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欣赏,变成了深深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身上,藏着一片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知识海洋。
物资的问题解决了,工坊再次恢复了热火朝天的景象。
李不凡也终于能将全部心神,投入到那台被他命名为“神机”的浑天仪改进方案中。
他大学和研究生阶段,主修的正是精密机械工程。此刻,当他将现代的机械原理,与郭守敬、灵算提供的古代图谱相结合时,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浑象、浑仪、圭表、漏刻……这些古老而精密的仪器,其中蕴含的齿轮传动、杠杆结构、流体控制的设计,即便以他一个现代工科研究生的眼光来看,也充满了巧夺天工的智慧。
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历史没有走偏,如果“至元焚经”没有烧掉那些格物之学的典籍,如果这片土地上的智慧,能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未必会比西方的“科学”差。
可为什么,后来就断代了,甚至被斥为“奇技淫巧”?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正埋头计算的灵算身上。
这个少年,简直就是一台活着的计算机。
无论多么复杂的齿轮比,多么繁琐的天文数据,只要告诉他,他就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心算出结果,分毫不差。
没有他,自己脑中再多精妙的设计,也只是空中楼阁,根本无法在这落后的生产力条件下变成现实。
灵算,就像是自己这个“主程序”最完美的“运算核心”。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李不凡心底冒了出来。
栖云子口中的“天工道体”……
苍松道人提到赵火儿时,所说的“剑胎”、“王胎”……
这些概念,在他的科学体系里,完全找不到对应的位置。可它们又真实地存在于灵算和赵火儿的身上,展现出远超常人的能力。
这似乎不是迷信。
而是一种……他所不了解的,针对人体潜能的,另一套“科学”体系。
一门研究“生命”本身的科学。
李不凡看着灵算,少年正全神贯注地在图纸上绘制着一个复杂的行星齿轮组,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光芒,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理”的探求。
一个更深层次的,让他头皮发麻的猜想,猛然击中了他。
如果,灵算的“天工道体”,本质上是一台为“格物”而生的生物计算机……
如果,赵火儿的“无垢剑胎”,本质上是一具为“战斗”而生的生物兵器……
那这内丹之术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