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的夜，京师被浓墨般的乌云压得喘不过气，连半分月光都透不出来。
寒风卷着残雪，在扬州旧宅的青瓦上打着旋，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藏在暗处的呜咽。
已近子时，叶臻刚将晒干的草药收进木匣，院外的铜门环突然被轻轻叩响。
三声，不轻不重，间隔均匀，停顿片刻后，又敲了两声，节奏稳得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她心头一凛，随手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狐裘裹紧，点亮案头的白瓷灯盏，灯芯“噼啪”一声爆出火星，昏黄的光瞬间照亮了廊下的积雪。
开门时，寒风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叶臻下意识地眯起眼。
门外立着一道身影，身着深青色布面大氅，领口和袖口缝着细密的白狐绒，风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颌线和一双弯起的唇角，笑意温雅得像春日里的柳风。
“户部赵旻，深夜叨扰叶掌柜。”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道，尾音里藏着几分金戈铁鸣的冷硬，与那温和的笑容格格不入。
叶臻握着门环的手紧了紧，灯盏的光落在他露出来的指尖上，那指尖修长干净，却让她想起三日前在户部银库，他摩挲盐票母本时的贪婪。
堂屋里没生火，寒气从青砖地面往上冒，窗纸被雪光映得发白，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赵旻拂了拂大氅上的积雪，动作优雅地在八仙桌旁坐下，自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封皮的折子，指尖捏着折子边缘，轻轻推到叶臻面前。
折子上还带着他身上的暖意，与桌面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陛下念及扬州盐商历年辛劳，特准你重掌盐务，”赵旻的指尖在折子上轻轻敲击，声音平稳得像在念官府告示，“不过规矩得改改——往后盐场七成利润，需按月供奉皇帝内库，剩下的三成归你支配。至于盐票母本，暂且押在户部，等你立了功，再还你不迟。”
指尖敲击桌面的声响，清脆得像他那日在户部拨弄的算盘，每一下都敲在叶臻的心上。
赵旻抬眼，笑意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不容拒绝的压迫：“叶掌柜，三成利润，足够你在江南富甲一方，锦衣玉食过一辈子。你素来聪慧，何必跟天子争那七成利？”
叶臻垂眸看着折子上的字迹，“七成供奉”四个字用朱笔写就，像极了告示上晕开的血痕。
她指尖掠过纸面，能摸到墨迹未干时留下的褶皱，仿佛能看见赵旻在御书房里，如何一笔一划写下这苛刻的条件。
沉默在堂屋里蔓延，只有窗外的风雪声不断传来。
叶臻的指尖在折子边缘反复摩挲，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里。
片刻后，她抬起眼，唇角突然弯成一道月牙般的弧度，笑意清亮得像雪后初晴的阳光，与这寒冷的夜格格不入：“三成够我活，七成够我死——侍郎大人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她说着，伸手从案头取过朱笔，饱蘸墨汁，在折子末尾的“立约人”处，一笔一划写下“叶臻”二字。
朱砂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墨点，像溅落的血珠。赵旻看着她干脆利落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原以为，叶臻会像寻常商人那样讨价还价，甚至会为了盐票母本哭求，可她不仅没辩解一句，眼底还亮得惊人，那光芒像刚出鞘的刀锋，冷冽又锋利。
“叶掌柜倒是爽快。”赵旻收起折子，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摩挲，语气里多了几分试探，“只是不知，你这般痛快，是真的想通了，还是另有打算？”
叶臻放下朱笔，拿起桌边的冷茶抿了一口，茶水的冰凉顺着喉咙往下滑，让她脑子更清醒：“侍郎大人只管放心，我不过是个想活下去的商人，哪有什么打算？”她的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没了半分温度。
赵旻站起身，负手在堂屋里踱步，青布大氅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风声。“你也知道，扬州盐政积弊多年，七姓盐商垄断盐道，私吞利税，陛下早就想整治了，”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叶臻，声音压低了许多，只有两人能听见，“只是七姓根基太深，陛下需要一个人递刀——这个人，就是你。”
他走到叶臻面前，俯身靠近，气息里带着淡淡的墨香和雪水的寒气：“你替我剜掉七姓那几块腐肉，把盐务理顺，我就替你在陛下面前挡风，保你和萧御史的性命。”提到“萧御史”时，他特意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算计。
叶臻手中的茶盏轻轻转动，杯沿凝结的冰珠顺着杯壁滑落，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三日后御前对账，你是想让我指认萧玄霆，说他与七姓勾结，对吗？”她抬眼，目光直直地看向赵旻，“侍郎大人，若我在御前指认的不是萧玄霆，而是你呢？”
赵旻先是一怔，随即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洪亮得震落了檐角的积雪，雪块“啪”地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碎成一片雪沫。“叶掌柜倒是敢想，”他笑够了，眼底的温和散去，多了几分冷厉，“只是你要想清楚，指认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赵旻从袖中取出一只紫檀木匣，放在叶臻面前。匣子做工精致，边角镶嵌着银丝，上面刻着缠枝莲纹。
他打开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银票，每张都是一万两的面额，共三十张，封口处盖着鲜红的“户部”火漆印，印纹清晰，一看便知是官银。
“这三十万两，是陛下给你的定金，”赵旻合上匣子，推到叶臻手边，“三日后午时，你带着这匣子去午门，随我一同面圣。记住，御前对账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心里要有数。”
叶臻没有去碰那匣子，只是看着上面的火漆印，指尖冰凉得像冻住了。
她知道，这三十万两银票不是定金，是买命钱，也是买刀钱——买她的命，让她拿着刀去砍向萧玄霆，砍向七姓盐商，最后再砍向她自己。
赵旻没再多说，转身出门。
风帽被寒风掀起一角，露出他眼底的冷光，身影很快隐入漆黑的雪幕中，只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在雪地里渐渐被新雪覆盖。
叶臻抚着紫檀木匣的盖子，能感受到里面银票的厚度，也能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杀意。
雪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去，一轮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院中的积雪上，泛着淡淡的银辉。
更鼓敲到第三声时，叶臻走到廊下，摊开掌心——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火漆印，是她刚才趁赵旻不注意，从银票封口上揭下来的，“赵”字刻在上面，在月光下泛着幽红的光，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抬起头，望着天边的残月，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七成供奉？赵旻，你以为你供奉的是皇帝，是内库，其实你供奉的，是自己脖子上的刀口。”
寒风掠过，将这句话吹散，飘向皇宫的方向，飘向那即将开启的御前对账，也飘向那张早已布好的棋盘。
叶臻握紧掌心的火漆印，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知道，三日后的午门，不是她的死期，就是赵旻的死期。
而这盘棋，从赵旻叩响她家门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翻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