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公,灵算,神机的机械结构,还需二位费心打磨。务求所有齿轮传动,都达到分毫不差。”李不凡的声音打破了工坊的沉寂。
他必须去一趟长春宫。
无论是“雷法”的奥秘,还是“道体”的真相,当今天下,恐怕只有那个活着的道门图书馆——栖云子,能给他答案。
郭守敬与灵算皆是专注之人,闻言点头应下,立刻又沉浸到了对那复杂机械的调试之中。
李不凡转身走出工坊,深吸了一口大都城中混杂着尘土与草木气息的空气,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
还未靠近长春宫的山门,一股异样的氛围便扑面而来。
往日的清静荡然无存。
殿前的香炉里,青烟断续,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气压得抬不起头。数十名全真教的道士肃立在殿前广场两侧,往日松垮的道袍此刻却穿得笔挺,神情肃穆,不像是清修的道人,倒像是对峙的兵卒。
李不凡眉头微蹙,快步走入殿内。
只见大殿之中,一群身着绛红色僧袍、头戴鸡冠帽的喇嘛显得格外醒目。他们神态自若,盘膝而坐,与周围那些站立不安、神情紧绷的道士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喇嘛们的最前方,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的高僧。
他面容慈和,双目却如幽深古潭,不见其底。手中捻着一串深色的念珠,语速平缓,每一个字吐出,却像一颗沉重的石子,精准地投入大殿内每一个道士的心湖,激起无法平息的涟漪。
云阳子真人与明德道人侍立一旁,脸色都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云阳子真人,贫僧听闻栖云子已然出关,特来问候。”那高僧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当年至元焚经,贫僧恰在藏地闭关,未能亲见道佛两家论法之盛景,实为憾事。今日前来,一为拜见前辈,二为请教一二,以解心中困惑。”
他口中说着“请教”,姿态却居高临下。
李不凡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此人的身份。
元廷册封的“金刚上师”,萨迦派高僧,丹增·桑杰!
这哪里是来问候的,分明是听闻栖云子出关,特意上门来踢馆的!
当年的“至元焚经”之辩,全真教大败亏输,颜面扫地。今日他旧事重提,就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再往全真教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云阳子嘴唇翕动,勉强开口:“上师言重了。家师叔祖她老人家……刚刚出关,身体尚在恢复,不便见客。”
“无妨。”丹增·桑杰微微一笑,那笑容慈悲,却让在场的道士们感到一阵寒意,“贫僧可以等。在等候之时,不妨与真人探讨一番。譬如,贵教所言‘老子化胡经’,贫僧翻阅汉典,遍查史籍,无论是《史记》还是《汉书》,都只载老子西出函谷,不知所终。这‘化胡成佛’之说,不知从何而来?若经文本身便是杜撰,以此为基,所修之道,岂非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他的话,字字诛心!
直接从根子上否定了道家在元廷赖以立足的理论之一。
云阳子和明德道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反复说着“道之玄妙,非文字可尽述”之类的空话,显得苍白而无力。
大殿内的气压越来越低,所有道士都感到一种屈辱的窒息。
李不凡明白了。
栖云子恐怕不是不便见客,而是根本就避而不见。或许她老人家身体确实未愈,又或许,她根本不屑于这种文字之争。
但长春宫不能再输一次了。
他需要长春宫这个盟友,一个强大、有尊严的盟友,而不是一个被人踩在脚下、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失败者。
更何况这是一个打听陈明远消息的绝佳时机!
就在丹增·桑杰目光扫视全场,准备说出更具压迫性的话语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殿门口响起。
“上师,家师正在静修,不便见客。您所论之事,晚辈或可代为讨教一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白长衫的清瘦男子,缓步走入殿中。
正是李不凡。
云阳子和明德道人见到他,眼中同时闪过一丝惊诧和担忧。
丹增·桑杰的目光落在李不凡身上,微微一顿,似乎在审视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但似乎没有认出他是当年那个栖云观的人。
“你是?”
“晚辈李不凡,师承栖云子。”李不凡不卑不亢地报上名号,直接将栖云子的大旗扯了过来。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栖云子何时收了他当徒弟?
丹增·桑杰眼中的古井泛起一丝波澜,他重新打量着李不凡,语气不变:“哦?既是栖云子真人的高足,想必对道法真义,有独到之见。那贫僧便请教了,这‘老子化胡’,究竟是真是假?”
他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又抛了出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云阳子甚至想开口阻止。
然而,李不凡却笑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上师,晚辈也有一问。敢问当年‘至元辩论’,是佛法胜过了道法,还是当今圣上的权术,胜过了佛道两家?”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了大殿中央。
它完全跳出了经文真伪的辩论,直指事件的本质。
丹增·桑杰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他双目微眯,一道精光一闪而逝。
“……请讲。”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李不凡环视四周,目光从那些紧张的道士和看戏的喇嘛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回丹增·桑杰身上。
“佛家讲普度众生,道家讲清静无为。在我看来,本就是两条不同的登山之路,或许风景不同,但都能让人见识到山顶的浩瀚。”
“可偏偏山脚下的人,非要争论哪条路更正统,哪条路更高明。争到最后,路没分出高下,却让这座山的主人——官家,觉得登山的人太吵了。”
李不凡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于是,山的主人便说,其中一条路是错的,要封起来。于是,另一条路的人便感恩戴德,以为自己赢了。上师,您是得道高僧,您觉得,这与道、佛探求的真理本身,还有几分关系?”
一番话,石破天惊!
他没有去辩解经文,而是用最通俗的“登山”比喻,赤裸裸地揭开了宗教斗争背后,那层帝王权术的遮羞布!
这已经不是论道,而是论政!
大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云阳子和明德道人瞠目结舌,他们争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看待道门的困境。
而丹增·桑杰,这位金刚上师,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李不凡,那深邃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审视之外的东西——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萨迦派能成为元朝国教,靠的不仅仅是佛法,更是与黄金家族数代人的结盟。
但他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的道士,竟能一眼看穿这层窗户纸,并当众说了出来。
许久,丹增·桑杰才重新开口,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叹息。
“山的主人……呵呵,好一个山的主人。”
他站起身,对着李不凡,第一次行了一个平辈的合十礼。
“栖云子真人,收了一位好弟子。今日贫僧前来,并非为了争强好胜,只是想看看,如今的道门,是否还有能撑起门户之人。”
他转头看向云阳子,道:“看来,贫僧是多虑了。今日论法,到此为止。还请真人代为向栖云子师叔祖问安,贫僧改日再来拜会。”
说罢,他不再多言,准备转身离去。
”上师留步,我还有一事想问。“李不凡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