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桑杰转身的动作停在半空,大殿内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因李不凡这一句“上师留步”而再度绷紧。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即将离去的喇嘛,重新聚焦到了这个敢于叫板金刚上师的年轻人身上。
丹增·桑杰缓缓转回身,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注视着李不凡,没有不悦,只有探寻。
“李施主还有何指教?”
李不凡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声音清冷,像一块寒冰投入了沸腾的油锅。
“上师可还记得,庐山栖云观?”
丹增·桑杰的目光微微一凝,他当然记得。那场由伯颜和王磐主导的屠戮,他其实非常厌恶。
“自然记得。”他平静地回答。
李不凡的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他盯着丹增·桑杰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当年在观中,提议与贵教三场比试之人,正是在下。”
丹增·桑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终于将眼前这个冷静得可怕的年轻人,与记忆中那个在血与火面前,依旧敢站出来讨价还价的瘦弱道童,模糊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是他。
难怪能一眼看穿“登山”的真相,难怪有如此胆魄。
“原来是你。”丹增·桑杰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复杂的情绪,“当年贫僧见你心智不凡,还曾惋惜。未曾想,你竟能活下来,还拜入了栖云子真人门下。时也,命也。”
“我今日不与上师论命。”李不凡的声音陡然提高,那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仇恨种子,在这一刻破土而出,带着血腥的气息,“我只问一件事!”
他上前一步,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被他这一步抽空了。
“陈明远,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才是他今日所有言行的最终目的!
当年栖云观被焚,他亲眼看到,陈明远被丹增·桑杰带走了!
丹增·桑杰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贫僧就知道,你会问他。”
他没有隐瞒,坦然道:“陈明远,是个医道上的奇才。他有一颗真正的菩萨心肠,又兼具格物穷理的天赋。贫僧爱才,便将他带回了大都。”
李不凡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双拳在袖中攥得死紧。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贫僧能把他怎么样?”丹增·桑杰反问,语气平和,“贫僧将藏地医理倾囊相授。起初,他很抗拒,认为贫僧是他的仇人。但当他见识到,那些医理能救治汉地医术束手无策的病症时,他便放下了。”
丹增·桑杰看着李不凡,目光深邃,仿佛能看穿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李施主,你的眼界,还是窄了。”
“令师兄如今,就在这皇城大内,为当今圣上调理龙体,是圣上最信赖的太医之一。”
“你说什么?!”
李不凡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没想到伯颜说的是真的。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那个温润善良,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陈明远,竟然在侍奉屠戮他们师门的元凶之后人,在为黄金家族的皇帝续命!
“不可能!”李不凡失声吼道,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我师兄宅心仁厚,但他恩怨分明!他绝不可能侍奉仇敌!”
“仇敌?”丹增·桑杰轻轻摇头,脸上竟带着一丝悲悯,“在你眼中是仇敌。可在陈明远眼中,都是天下苍生的一员。医者之道,在于救死扶伤,何来仇敌与亲友之分?”
“伯颜若死了,多的是人顶替。若圣体有殃,朝局动荡,死的人会更多。保护圣上的龙体,便是保护大元的安稳,便是保护这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这个道理,是陈明远自己想明白的,不是贫僧教的。”
“这是他的道,你懂吗?”
丹增·桑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李不凡的心上。
“你胡说!”李不凡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丹增·桑杰。
“贫僧从不打诳语。”丹增·桑杰双手合十,对着李不凡微微躬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再不停留,带着座下喇嘛,转身离开了长春宫。
只留下李不凡一个人,僵立在大殿中央,如同一座被抽去灵魂的石像。
殿外的阳光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却驱不散他身上的半分寒意。
“李道长!李道长威武!”
“太解气了!多少年了,咱们全真教终于在这些番僧面前抬起头了!”
“哈哈!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来我们长春宫放肆!”
喇嘛们一走,大殿内的道士们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他们围拢上来,将李不凡簇拥在中间,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激动与崇拜。
今日李不凡那番“登山”之论,彻底为积弱已久的全真教挣回了天大的脸面!
然而,这些兴奋的声音,传到李不凡耳中,却显得那么遥远和刺耳。
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丹增·桑杰那句“这是他的道,你懂吗?”在反复回响。
“李道友,今日多亏了你,为我长春宫挽回了颜面!”云阳子真人走到他面前,满脸感激,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此恩,贫道与长春宫上下,没齿难忘!”
李不凡缓缓回过神,看着眼前激动万分的众人,心中的混乱与外界的狂喜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从人群中挤出来,拉住云阳子的手臂。
“真人,我来此地,并非为了与人论法。”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恢复了一丝冷静,“我有要事,必须求见栖云子师叔祖。”
云阳子脸上的喜悦之色一滞,随即化为一丝凝重与为难。
他看了一眼周围还在兴奋议论的道士们,对李不凡低声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李不凡,穿过大殿,向着后山一处僻静的院落走去。
今日李不凡于长春宫有大恩,这个要求,无论如何他都得应下。
“师叔祖她……确实已经醒了。你进去便可见她。”云阳子指向院子
李不凡心中一喜,刚要道谢,却见云阳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情,混杂着敬畏、担忧,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不过……”云阳子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叮嘱道。
“师叔祖她老人家的模样,有些……异于常人。”
“你见了,切莫惊慌失措。”